第二百一十四章 夏夏夏
  待到天明時江餘兒果然來了,見有一封信不由喜翻了心,仔細將信貼肉藏好,心中暗暗道,

  “這幾日主子正悲痛著呢,卻是連著好幾頓都是茶飯不進,人眼看著都瘦了,但隻願夏家小姐這封信能給主子一些慰籍!”

  當下急急忙忙回去,到了寢宮外頭果然見得這東宮的一幹有頭臉的太監都守在外頭,正一個個苦著臉在殿前打轉呢!

  江餘兒過去拉了一個相熟的小太監問道,

  “主子這是怎麽了?”

  小太監看了看那頭,悄聲應道,

  “陛下,早起又不肯用膳,劉公公和其餘幾位公公輪著番兒的進去勸,被轟出來了!”

  如今雖說朱厚照未曾繼位,但總歸是板上釘釘的皇帝陛下,東宮裏的人卻是全數都改了口!

  江餘兒聞言點了點頭,卻是挺直了腰板兒,大搖大擺的往裏走,那小太監見了忙伸手去拉,

  “江公公,您可收著點兒,劉公公他們火氣正大著呢,誰上去誰倒黴!”

  這宮裏便是如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近身的大太監們受了氣,自然便是拿下頭的小太監出氣,如今雖說江餘兒被陛下親點到了近前伺候,但比起那幾位公公來說,無論資曆又或是權柄那都是差上了老遠,此時上去觸黴頭,一個不小心便要被他們給收拾了!

  江餘兒一擺手,鼻子裏哼了一聲道,

  “怕甚麽!”

  當下一甩袖子人便往近前去,劉瑾本就心裏恨著這江餘兒,現下見他正正往這火頭上撞上,當下便陰沉了臉道,

  “江餘兒,你小子不在陛下近前伺候,又跑到何處躲懶,敢怠慢差事,這是想挨板子嗎?”

  如今先皇一去,便是新皇上位之時,他們這些東宮老人自然也是會水漲船高,如今個個都爭著近前伺候的差事,都指望著做這禦前第一人呢!

  劉瑾等幾名東宮的老人,乃是自太子爺小時就伺候著的,論起資曆,論起伺候主子爺的情份來,都不是江餘兒能比的,隻不過這小子運氣好,跟著在書院外頭混了一陣子,沒想到入了陛下的龍眼,倒讓這小子張狂起來,實則其餘幾人對這江餘兒也是多有惡意的!

  因而劉瑾罵那江餘兒,一旁眾人都是冷眼旁觀,心中還隻嫌劉瑾罵得不夠狠,最好罵死這小子才好呢!

  江餘兒前頭怕劉瑾,隻如今他有陛下在後頭撐腰,懷中還有能令得陛下展顏的書信,腰板兒卻是挺得直直地,衝著劉瑾道,

  “劉公公,我前頭乃是去給陛下辦差了,如今差事辦完了,便回來複命了!”

  他前頭不如劉瑾時便自稱個“奴婢”做小伏低的,到如今自覺與劉瑾平起平坐了,說話便你你我我的了,劉瑾聽了大恨,怒而問道,

  “你辦的甚麽差事?”

  江餘兒嘿嘿一笑道,

  “劉公公這話可是逾越了矩了,這陛下吩咐的差事,可不是能隨意過問的!”

  劉瑾聞言氣得頭頂都要冒煙兒了,伸手便要來揪他的前襟,江餘兒見狀忙衝裏頭大叫道,

  “陛下!陛下!奴婢辦差回來了!”

  寢宮裏,一身素白裏衣的朱厚照正呆坐在窗前,這不過兩三日下來,他已是麵色憔悴,雙眼下陷,目光呆滯,聽得外頭喧鬧也是半分不為所動,又聽得外頭江餘兒又高聲道,

  “陛下,這夏日炎炎,夏日可畏,夏熱握火……夏夏夏……夏……陽酷暑,陛下要保重龍體啊!”

  他這“夏”了一堆兒,外頭劉瑾等人聽了細聲尖笑,

  “江餘兒,你識得幾個大字兒,敢在這殿前喧嘩,來人……還不拖下去!”

  裏頭的朱厚照總算聽出了江餘兒話中之意,終於動了動身子,嘶啞著聲音道,

  “劉瑾……”

  外頭聽了裏頭聲音立時就是一靜,眾人撲通通全數跪了下來,

  “陛下!”

  劉瑾幾個今兒一早想勸著陛下用些早膳,卻是沒說上幾句便被趕了出來,眾人跪在外頭又哭又勸都沒法子讓陛下開口,怎得這小子胡言亂語一通,倒讓陛下開口了?

  這小子辦的甚麽差事這般討陛下歡心?

  想到這處劉瑾越發嫉恨,回頭狠狠瞪向江餘兒,

  “小子,你到底辦的甚麽差?”

  江餘兒跪在那處,卻是腦袋低垂連眼風都不給他一個,饒是劉瑾恨得牙癢癢也是無法,隻得揚聲對裏頭道,

  “陛下,江餘兒辦差回來複命了!”

  裏頭果然傳來聲音道,

  “讓他進來!”

  有小太監立時上前推開了殿門,江餘兒這廂得意洋洋在眾人嫉妒憎恨的目光之中起身,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

  江餘兒進去便給朱厚照跪下,

  “陛下……”

  又壓低了聲音道,

  “陛下,奴婢今兒去了外頭一趟,收到了夏家小姐的信!”

  朱厚照聞言木然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鬆動,啞聲道,

  “呈上來!”

  江餘兒忙伸手從懷裏取出信來,雙手奉上,朱厚照接過來撕開外頭信皮,一行行看去,半晌卻是眼睛一眨,流下兩行清淚來,喃喃道,

  “總算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真心記掛我的!”

  幾日來這位新晉的皇帝陛下,卻是經曆了一番人生之中一個大大的起落,他一向以來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過著任性逍遙的日子,任是他百般頑劣,千般的胡鬧,事兒捅到父皇麵前,都不過隻得淡淡的一笑,輕聲一句,

  “吾兒年幼……”

  任是朝臣們上書直諫說是太子性劣不加管束,無益江山,不承社稷,閣老們被他氣得吹胡子瞪眼,拂袖拍桌,父皇也照舊是一句,

  “吾兒年幼……”

  這樣的父親,慢說是在皇家便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稱得上溺愛孩子了,因而在朱厚照心中,隻要有父皇在,便是捅破了天,自有父皇為他頂著,掘穿了地,也有父皇他填上。

  雖早知父皇久病,但他私心之中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對自己無所不包容的父皇會離他而去!

  一夕之間,天地變了顏色,痛失慈父之後,這十五歲的少年猛然麵對的是整個國家的千鈞重擔,萬裏的江山社稷!

  如今的朱姓王朝,南有沿海倭寇不時上岸掠奪,北有韃靼年年舉兵來犯,內有災禍連年,民生艱苦,朝政荒糜,貪賄盛行,各地的藩王也是蠢蠢欲動。

  而父皇駕崩,自己唯一的親人隻剩下了母後,母後卻隻會拉著他軟弱哭泣,

  “陛下拋了我們母子而去,我的兒啊,以後母後便隻有靠你了!”

  母後指望著他,幾位閣老們也是手持遺詔,步步緊逼,

  “殿下,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此乃是天命如此,萬眾所望,還請您即刻繼位,主持先皇的身後事!”

  閣老們逼他又有那皇親貴戚,文武百官也是個個跪倒磕頭,眼含企盼,

  “陛下,我等願為新皇效力,隻要陛下委臣等以重任,必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朱厚照乍然麵對這些,便如無憂無愁,天真無知的孩童,自那溫室之中被人猛然推了出去,才發現原來外頭有吃人的猛獸,滔天的洪水和那冷冽的冰風,他茫然無措,驚懼恐慌,偏偏身後還有人在不停的推他向前,

  “你是天子,你是這世上最尊貴之人,你是身受天命之人,這些猛獸、洪水、冰風都應當由你一人獨擋!”

  朱厚照退縮了,此時的他隻覺天地之間隻他一人蹣跚獨行,無依無靠,不知方向,不知前路在何處!

  今日裏夏小妹一封信半點兒未講先皇駕崩之事,卻是隻記錄了些自己在家中如何學規矩,如何辛苦如何難受雲雲,末了才在最後一句道,

  “……知你心中必是悲痛難言,因而每日早起晚睡,咬牙堅持,隻望著能早日入宮來陪你……”

  朱厚照看得心裏便是一暖,

  “總算還是有人知曉我傷心的!”

  這宮裏宮外,便是母後都當他是個木頭人一般,至親的父親離世,他能不痛不癢,歡歡喜喜坐到那龍椅之上,高高興興接收群臣的跪拜!

  人人都當他是君,都想著效忠新臣,好趁機撈上好處,隻夏小妹才知他隻是一個剛剛失怙,滿心傷疼的兒子,一心想要安慰他,想要陪伴他!

  總算我不是一個人!

  朱厚照看著信,流著淚,倒是將那江餘兒嚇了一跳,

  “陛下……”

  朱厚照收了信卻是扯著嘴角一聲嗤笑,心中暗道,

  “瞧瞧……一個個都急著叫陛下,生怕叫晚了便撈不到好處了!”

  此時間,他最煩便是聽到這陛下二字!

  這廂將信貼身放在了胸口,總算冰冷的心有了一絲暖意,心中暗道,

  “我雖可不在意天下人,但卻不能讓她失望,她如今在外頭受苦是為了我,我總也不能讓她瞧不起!”

  這般想通了,便吩咐道,

  “來人!擺膳!”

  一聲擺膳卻是讓外頭眾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陛下這幾日就沒有正正經經用過一頓膳,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此時也顧不得嫉妒那江餘兒,使了甚麽法子讓陛下開口吃飯了!

  “快快快!”

  劉瑾忙揮手,一旁早有小太監將預備好的早膳往裏抬,這食盒乃是特製的,足有半人高,但隻上麵一格用來擺放吃食,下頭是依著冷熱,若是擺放炭塊又或是冰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