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憶前情
  落英坐在後頭見著三小姐背影,卻是呆在那處久久不曾落一筆,便隻當是她是在思慮如何下筆,倒不敢驚動隻是靜靜坐在那處打扇。

  她卻不知,韓綺此時腦子裏早已亂成一鍋粥了!

  她是萬萬沒有想到,今世裏她竟然會在書院門前見著那個人!

  他……他怎麽會在這裏?

  前世裏見著他時都是在教坊司中,沒想到他年少時卻原來是在承聖書院門前幫閑的?

  那……那後頭又怎麽會成了奸黨一員?

  見著此人,便勾起了韓綺對前世的記憶,那時節家中遭了大難,聽得要打入教坊司中,韓綺頭一個做的事兒便是衝入房中,取了繡花的剪刀,咬著牙左右各兩刀割在了臉上。

  她下手極狠,立時就將本還算有幾分姿色的臉毀了個一幹二淨,之後入了教坊司,那奉鑾見得她如此模樣不由大恨,岔腰大罵道,

  “你當自己是個甚麽東西?不過就是拔了毛的瘟雞,裝甚麽貞潔烈女,居然敢把臉給劃破了!”

  當下就給了韓綺一頓鞭打,之後扔入了柴房之中任她自生自滅,韓綺臉上本就帶著傷,身上又受了傷,當天晚上便發起高熱來,幸得姨娘取了自己耳上僅剩的兩個小銀釘,又千求萬求那守門的雜仆給她抓了幾副藥來,這才算是撿回來一條命。

  隻從此後臉上多了可怕的傷疤,奉鑾怕她嚇著來往的貴人,便隻許她同年老色衰的姨娘在後院做些漿洗縫補的雜事,雖說時常任人打罵受氣,但在韓綺看來總歸比身上穿著光鮮,卻要強顏歡笑,一雙玉臂千人枕要好上百倍!

  認識衛武便是在教坊司裏,那時節教坊司的姑娘有出入達官貴人的府中獻藝,也有人到教坊司中尋樂,隻不管到了何處,姑娘們都是被人嚴密看管,萬萬沒有法子逃走的!

  衛武是教坊司的常客,韓綺見著他時,他已是成年男子,並不是這般單薄的少年模樣,生得是身形高大,且一張臉濃眉大眼,予人一派正氣,極有氣勢之感,若是不知他平日行徑,必有人被他外貌所惑,誤認是位正氣凜然,忠義節烈之士。

  隻教坊司中人都知,這位衛爺乃是奸宦一黨,在外頭名聲極惡,可謂是壞事做盡,每晚到得教坊司裏來,身邊三教九流的朋友極多,狎妓取樂,豪賭縱欲無所不為。

  兩人一個是客,一個是下等的奴婢本就無甚交集,隻一回她洗壞了衣裳,被管事的打罵,衛武經過瞧見了,卻也不知動了甚麽心思,便隨手砸了一錠銀子到管事的頭上,罵道,

  “吵甚麽吵,沒得攪了大爺興致,不過一件衣裳,能有多少銀子!”

  說罷也不理那管事的點頭哈腰,更是連眼風都未瞧一眼地上的韓綺,撩袍子抬腳便離開了。

  自那之後韓綺倒是留意起了衛武,隻悄悄打聽了教坊司中人,這才知曉這位相貌出眾,一身正氣的衛爺,竟是那赫赫有名的奸黨八黨之首的劉瑾,劉太監的幹兒子!

  韓綺雖是一家遭難,但她胸中是非之心未滅,猶還懷有三分清高之態,經由教坊司中眾多新來姑娘口中,聽得劉瑾等一眾奸黨的惡名,得知那衛武是奸臣一派,便不願受他恩惠,於是暗下裏想盡法子存銀子,待得湊夠了銀子便趁著衛武有一日入得教坊司時悄悄尾隨於他身後。

  等到他穿過後花園時,剛要出聲便見得衛武赫然轉回身來,見是一名相貌醜陋的女子跟在他身後,不由挑眉譏笑道,

  “教坊司中的姐兒們果然不同尋常,醜成這般模樣還敢追著男人跑!你……你……”

  說著話卻是瞧著有些眼熟,

  這不那日被打的丫頭嗎?

  韓綺低頭行禮,粗糙的手心向上一翻,托出一塊碎銀子,低聲道,

  “前頭承蒙衛爺解圍,如今這銀子全數奉還,多謝!”

  衛武盯著她瞧了又瞧,半晌哈哈一笑道,

  “有意思!有意思!從來都是老子給女人銀子,這女人給老子銀子還是頭一遭……”

  說著又上下打量韓綺,

  “你若是想憑著這一招勾搭上老子,好歹也要把你那張臉給弄弄,也不怕這大半夜的出來嚇著人了!”

  韓綺咬唇,上前一步將銀子放到了道旁的假山之上,

  “不管衛爺如何想,妾身隻是想還衛爺的銀子,再謝衛爺了!”

  當下行禮之後轉身就走,衛武倒是真被新鮮到了,竄上前兩步擋在她身前道,

  “喂!想跟老子玩欲擒故縱,也要留個名姓呀!”

  說罷又上下打量韓綺,越看越是嫌棄,

  “嘖嘖嘖!你這模樣,老子便是再重口也下不了手呀!”

  韓綺見他一副浪蕩無狀的形態,心中對他原本的一絲好感,立時煙消雲散,當下沉下臉冷聲道,

  “衛爺,奴家今日隻為謝您當日相助之恩,並無甚齷齪心思……”

  想了想咬唇道,

  “妾身……奉勸衛爺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您還是好自為之吧!”

  當下奪路而逃。

  之後,衛武再到此地來玩樂,韓綺都是遠遠見著此人便埋頭走開,衛武也是曾瞥見她幾回,隻不過匆匆見到背影,二人再不曾有過交際。

  直到韓縵死的那一天,韓綺逼著奉鑾掏了銀子,買上一口薄棺,請了馬車拉著妹妹的屍體往城外而去,她與姨娘也無銀為妹妹購上一塊墓地,隻得去了那城外的亂葬崗中。

  兩個婦道人家,將棺木合力抬下了地來,想要尋一塊地兒把韓縵埋葬了,這時才發覺手邊竟是連掘土的鋤頭都沒有。

  二人隻得一麵含淚咬牙,一麵使了雙手刨坑,姨娘與她一麵哭一麵刨,直刨得雙手指甲迸裂,十指一片血肉模糊,還是那趕車的看不過去,去後頭農舍裏給她們借了一把鋤頭。

  二人在亂葬崗中刨開了一個淺淺的土坑,正要將妹妹的棺木放入其中,卻聽得馬蹄聲響,遠遠有人打馬過來,到了近前才看清來人竟是那衛武!

  此人姨娘也是識得的,見著他來此地甚是驚奇,戰戰兢兢上前行禮,

  “衛爺!”

  衛武翻身下馬,看了看四周,伸手入懷中遞給姨娘一疊寶鈔,

  “今日爺出門急,身上隻帶著這東西!不過好在還能換些銀子買塊地,此處是個亂葬崗,棺木就這麽埋下去,不出三日便會被野獸刨毀!還是拿著這些寶鈔,到附近尋一塊好地安葬死人吧!”

  姨娘不敢接,隻是轉頭看向韓綺,韓綺聞言卻是冷笑一聲,抓起地上的濕泥向他扔了過去,

  “你滾!”

  那害了韓縵的仇人,與衛武也是相識,聽說亦是那死太監劉瑾一黨,如今的韓綺滿腔盡是滔天的怨恨,見著衛武便同見著仇人也不差,隻恨不能撲上去咬上兩口,如何肯收他的銀子!

  衛武閃身躲過那猶帶著腥濕的泥塊,與韓綺四目相對,見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滿是刻骨的恨意,卻是突然咧嘴兒壞笑,將一疊寶鈔往空中一散,

  “老子銀子多,就喜歡在這處扔銀子玩,你管不著!”

  說罷嘿嘿冷笑著轉身上馬離去,

  “三姐兒?”

  姨娘看了看地上的寶鈔,又看了看衛武遠去的背影,韓綺仍是低頭不語,隻專心用手搬開泥中的碎石。

  一旁趕車的見狀不由勸道,

  “小姐何必固執,這處地方乃是城中的亂葬崗,夜裏多有偷吃人肉的野獸出沒,便是為了這棺中的親人,也不可在這時節逞英雄啊!”

  姨娘聞言也流淚勸道,

  “三姐兒,冤有頭債有主,是那姓陳的幹下這喪天良之事,與衛爺並無關係,還是……還是讓五姐兒……五姐兒入土為安吧!”

  韓綺心中再是怨恨,卻總不能不顧姨娘,也不是真忍心讓老五死後還要被野獸撕咬吞食,當下隻得忍氣吞聲過去撿了寶鈔,

  “以後我會想法子還他的!”

  有了這些寶鈔,母女二人總算在附近尋了一塊有人看管的墳地,將韓縵葬入了其中,以求她能入土為安……

  “唉!”

  韓綺端坐窗前,執筆長歎,眼見得墨汁滴到白紙之上,汙了一大片地方,便歎一口氣終是將筆放了下來……

  此時間正是悶熱難當,雲暮低垂,蚊蠅低飛之時,想來今晚必會有一場大雨,這天氣倒似極了她去尋衛武那一晚,也是這般悶得出奇,到了後半夜嘩啦啦一場傾盆大雨,下得似要將整個京師都要淹在水中一般。

  韓綺便是趁著這大雨喧嘩之夜,悄悄潛入了衛武的房中。

  房間裏衛武赤著上身,隻在下頭著了一條牛鼻子短褲,正坐在窗前納涼,床上玉體橫陳,身姿美好的果身女子,便是今晚上陪他的姑娘。

  衛武見有人推門而入,立時警覺起來,又一眼認出了是她,當下一笑問道,

  “怎麽?湊夠銀子了?”

  這醜娘們兒甚是好玩兒!明明窮得隻剩具身子了,偏偏還死揪著骨氣不放!

  要知曉這世道不要臉的人才能大富大貴活得長久,要骨氣要臉麵的早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活著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