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了子香
  潛心作畫的女人,多少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

  崔筠把一幅幅山水圖掛滿了寢房,懷中抱著小鴛鴦,一遍一遍講解給它聽。當有時候她自己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之時,她反把狗子當做了答疑的大師。

  “鴛鴦,你看看這幅畫的江麵更雄壯還是左邊那個更遼闊?這山又是不是忒小了,顯得有些不協調?”

  崔筠自問自答“都不夠雄闊,看來我還得再畫上一幅。”

  接著又否定自己“不行,山水圖,山水圖,講究的是山水合一,寫的是人意,這些畫沒一個是我喜歡的,又何來人意?”

  “為什麽麒國禁止百姓談江山,又忌諱布衣說社稷呢?咱們麟國就不一樣了,人人皆可議論江山社稷,此乃一個國朝凝聚力的體現!哎,若讓我做一幅江山社稷圖,絕對比這些山山水水好得不知道多少倍!”興致已盡,崔筠不想再反反複複掛畫了。

  喬駑簞被召喚進屋子收拾筆墨和這些畫作時,似牽及心中的傷心事,當即乞求崔筠“奴婢有一事相求。”

  “多大的事兒,還需要跪著說?起來吧。”崔筠放下鴛鴦,把手上沾著的黑墨汁蹭到自己身上,尋後才端端正正攙扶起喬駑簞。

  因為這個丫頭格外重節重禮儀,崔筠在她麵前也會自覺嚴謹一些,尊重她。

  “這些畫兒,我想收起來,帶回去慢慢補改。”

  “你喜歡?”

  “喜歡。”

  “喜歡便收走吧。”

  崔筠回頭看了幾眼掛畫,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喬駑簞服的是南國水土,見的是南國風光,心裏對這些峻山曲水自是有感情的。

  興許是崔筠對她格外好,府裏的人也沒有主動來招惹喬駑簞的。加之她的個人氣節,喬駑簞是稼穡王府裏最不像奴仆的那一個。

  心中一高興,連道謝也是免了的。

  崔筠握住喬駑簞的手腕,與她盤坐在地上,問她“你家相公他,會罵人嗎?”

  喬駑簞驚愕得看著崔筠,答道“不會。”

  “哦,”崔筠又問,“那打人呢?”

  喬駑簞回想起自己每次在相公寫詩的時候在她麵前吵鬧,嚷嚷著要她教自己寫字,偶爾不得理睬的時候還會撓他,可相公依舊是捋者胡子微笑,麵無慍色“也不會。”

  “那一定是個特別乖巧的男子。”

  乖巧?喬駑簞還是第一次聽說別人這樣評價他。以往的時候,別人要是看見她和相公膩在一起,必會說他是“一樹梨花壓海棠”、“老牛吃嫩草”、“不檢點”、“為老不尊”……又或者說她“狐媚子”、“饑不擇食”、“什麽爹都認”……什麽樣的詞都有。

  “哦,不對,不好意思,是我冒犯了。”麟國對男子一貫都是這麽評價的,在麒國……便不敬了。

  喬駑簞和崔筠相處這許久,不像主仆,更像朋友。她是被麟國人救下的,好像理所當然的要為她們做叛國的事情,但她目前沒有接到任何一個對麒國不利的命令。反而是她自己,參與了宅鬥,幫著精靈夫人給花銀王妃下了了子香。

  人在犯錯的時候,往往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下一個會不會後悔的決定。可喬駑簞現在,後悔得徹底。

  “王妃,您知道了子香嗎?”

  “知道。”絲毫的遲疑都沒有。

  “那……”喬駑簞膝蓋嗑在地板上,砸出重重的一聲響,“可有解?”

  “若是日積月累的,斷然是解不了的了。”

  好像不繼續問下去,喬駑簞是不打算繼續說下去了“你打聽這個做什麽?了子香是咱們麟國一個極北部落的特製香料……你……”一個從未真正回到母國的姑娘,一定很想知道她娘親或是婆婆長大的地方是什麽樣子,崔筠伸出手,在喬

  駑簞腦袋上撫摸“我也沒去過那個地方,阿皇說,那裏有一種能在冰天雪地裏生存的鳥,拳頭那麽大,渾身都是白的。若是它們偶爾調皮,就會非得很低,故意撞到人們的額頭上……而且,了子香是用這種雪鳥的糞便做成的。你知道嗎,那糞便不是臭的,不過也不香,無色無味。”

  “您知道的可真多。”喬駑簞沒有聽過這個部族的故事也不知道什麽雪鳥,唯一知道的隻是娘親留在項墜裏的了子香。

  喬駑簞娘親的前半生和後半生,可謂天上地下,前半生有多幸福,後半生就有多悲慘。前半生嫁給了意中人,意中人是大戶人家,後半生因為生不出兒子而遭夫家拋棄,挖眼斷足。

  娘親從不責怪喬駑簞,隻是常常告誡她“世上有兩種人不可嫁,一個是饞你身子的男人,一個是愛你肚子的男人,皆不可。”

  娘親逝世後,她見過許多世間事,深覺娘親說得對,心一橫,便為自己點了了子香,一生無悔。

  她隻知道了子香可以絕嗣,卻沒聽過如何解毒。

  崔筠反手替喬駑簞把脈,額頭微微觸動“你……”

  喬駑簞不敢與王妃直視,悄悄把目光避開。

  “畫,奴婢這就把畫收走。”喬駑簞指著屋子裏的掛畫。

  “好。”

  似乎有刺卡在咽喉,崔筠痛得說不出話來。望著喬駑簞投落在地上的黑影,與影子的主人相憐相惜。

  自漠煙師傅死後,崔筠便知道自己的這條命是要交給麟國的。在靈山之上,出山之前,她用了子香了斷了作為一個女人的美好幻想。

  喬駑簞走後,崔筠複把鴛鴦抱在懷中,重新研了墨,輕輕撚動筆杆,在靈動的羊毛尖上傾吐那濃烈的懷鄉之情。

  靈山的鬆柏和壘樓還似下山時定格的模樣,崔筠想象不出它們五年後的模樣。那些蔥蔥鬱鬱的樹是否更壯了,又或者根本不存在了,冷雨是喜歡把柏樹做成柴的。石堡和壘樓常常缺損,或許被拆了,也未可知。

  崔筠還記得石房子內的陳設,雖然簡單,但一樣都刻在自己心裏。閉上眼睛略微回想一番,桌子凳子鏡子……躍然紙上。

  剛被喬駑簞收走了那些山山水水,崔筠又把屋內掛得滿是墨跡未幹的水墨畫。

  對比寫意,燕然還是更喜歡寫實一些的畫作。

  鴛鴦甩起兩隻耳朵,似乎做好了又要聽講的裝備。

  “這座山叫靈山,這張桌子的一個腿是歪的,這個小凳子……是我做的還是冷雨姐姐做的呢?哦哦,再看這裏,這是灶台,可以生火做飯……”

  “汪汪!”

  “你喜歡看?”

  “汪汪!”

  “還有這個壘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