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 便宜的是老媽
  仲杳讓流民來燒香拜神,就是抱著這些人心意更誠,香火之力更純粹的心思。加之梓原豐收在即,仲至正這個代行土地也該到了晉升之時,他已料到仲至正可能恢複神識,重拾記憶。

  不過他沒想到仲至正的態度這麽坦然,顯然已明白他這個兒子不想再認其為父,才會擺出這般姿態。

  從年初到現在僅僅隻是幾個月,仲杳已經曆得太多,而且與仲至正的隔閡,在當初絕氣那一刻其實已消散大半。即便自己還有前前世,此世終究受其生養之恩,仲杳哪會不認這個父親。

  不過……有件事若是還無法厘清,他仍然不會給仲至正好臉色。

  “我又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自然有父親。我叫仲杳,我的父親叫仲至正,這是天地移變也改不了的事實,我怎會做無父之人?

  仲杳說:“不過……我也有母親,若是你對我母親依舊諱莫如深,那便不是我的父親仲至正。

  仲至正呆了片刻,幽幽長歎:“一直瞞著你母親的事情,我是有苦衷的。不過我既已不是活人,曾經發下的封口之誓,也就不必遵守了。

  仲杳心跳加快,他在此世有兩大謎團,一是上輩子曾經是什麽東西,二是他老媽是誰,怎麽死的。雖然身懷陶碗,可以吃土修行,這幾個月來不僅改變了自己,更改變了貫山,但這兩個謎團始終縈繞在心,難以釋懷。

  現在,一個謎團就要揭開了。

  “以前不說,也不僅是因為誓言,即便讓你知曉,也是徒增煩惱。

  仲至正的語氣苦澀而低沉,說出讓仲杳呆滯的話:“你母親,不是人。

  所以,我也跟小竹一樣,身懷妖血?

  仲杳正皺著眉頭,嚐試著盡量平靜接受自己也有一半血統不是人的驚變,同時好奇的猜測自己的妖族血統是什麽。

  目前看來,最有可能的就是土坷垃……不,土精之類的了。

  仲至正接著道:“她是仙界……下凡而來的仙子。

  仲杳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便宜老爸你在說什麽胡話,這個世界哪來的仙界?哪來的仙子?

  等等……

  臥槽老人道出的世界真相讓他驟然醒悟,他深深吸氣,對正等待他反應的仲至正說:“繼續……

  仲至正臉上浮起惘然之色,追思起了舊日之事。

  “原本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何會選中我?我不過是個粗魯無識的鄉野莽夫,何德何能,能得她那般美麗而強大的仙子垂青?

  “我也想過,她選中我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你。是為她的兒女選一個強壯而健康的父親,而這又是她師父的安排。想到你……杳兒,未來必定不凡,哪怕她沒有半點真心,我也異常歡喜。

  “可她生下你後,卻對你並不在意,又讓我糊塗了,她到底是為了什麽……

  “後來,一樁樁事發生,才讓我隱約意識到,事情遠遠不是我所想的那麽簡單。

  土地廟的殿堂裏,流民們一撥撥燒香禱告,而在神像後麵的角落裏,仲杳靜靜聽著仲至正的述說。他現在也披上了香火之力織就的香火之衣,與仲至正一同隱於凡人所見之外,他們的交談,也非凡人所能耳聞。

  由仲至正的講述,“母親這個身影,在仲杳心中漸漸清晰起來。

  她是個極為美麗的白衣仙子,十七年前出現在貫山深處。那時仲至正恰好巡視山林,被魘怪困住,她揮手就將魘怪化作飛灰,救了仲至正。

  對那時隻有煉氣一層修為的仲至正來說,她自然就是來自仙界的仙子。

  而後她經常露麵,神出鬼沒,像是從各方麵了解仲至正。直至某日現身,對仲至正說,要他幫她生下兒女。

  仲至正哪敢,也哪能拒絕呢?

  “她從未在外人麵前露麵,仲家其他人對她毫不知情,那一夜後她就消失了,我也隻當是一場夢。

  “可這夢刻骨銘心,我實在無法忘懷,推掉了族中安排的婚事。雖然跟她隻是露水姻緣,我也不願辜負她。

  “十個月後,她又出現了,懷裏抱著你。她把你交給我,說這是我的兒子,要我好好撫養,但不必當做仲家人。

  “我怎能不把你當做仲家人呢,我向族人公布了你,聲明你就是我唯一的子嗣,當時鬧得真是……不可開交。族人驗證了你的確是我的血脈,才勉強接受了你,接受了我編造的謊言。我說你是我在外與流民女子生下的,而那女子已不知所蹤。

  “長輩們隻好接受了你是我胡作非為的因果,又聽從了高先生的建議,不把你算入‘善’字輩,所以你終究沒有叫仲善杳,隻是叫仲杳。

  “這個杳字,還是她指定的,她也不是對你全無掛念,還是想留點……念想,她就自稱……栗瑤。

  仲至正道出了名字,讓仲杳一顆心微微蕩漾,泛起更多迷惘,以及絲縷酸澀。

  母親還活著,這是個好消息,難怪仲至正沒有給她建墓,仲家族祠裏也沒有她的牌位。

  不過……對母親來說,自己這個兒子,卻是個似乎有所寄望,卻未能如願之後,交回給仲至正撫養的棄子。

  “認真想來,你母親當是要借你做什麽,又未能完成,這才把你交給了我。

  仲至正歎道:“這不是我毀謗你母親,認真算來,我與她相處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天,但我能強烈的感覺到,她真的是不食煙火,目中無人,如仙界的仙子。她甘願委身於我,做那種對仙子而言無比屈辱的事情,必然是有圖謀的。

  仲杳由衷讚同,換了是前前世的他,仙子送上門,他自然會笑納。可他不會昏頭到認為是自己有什麽獨特的魅力折服了仙子,人家必然另有所求。

  “待你漸漸長大,也漸漸顯露出不同。旁人隻知你修行資質不佳,隻有我知道,你非同尋常。

  仲至正又說到這,讓仲杳訝然。

  在他的記憶裏,他成為仲杳,是季家穀之變後麵的事情了。那時他已八歲,之前的仲杳跟他不是一個人,又會有什麽不同?

  仲杳下意識的問:“這個我倒沒印象,是什麽讓你覺得我與眾不同?

  仲至正苦笑道:“你能……吃土……

  仲杳瞪圓了眼睛,那時候的仲杳就能吃土了!?

  他自以為自己八歲才成為仲杳,現在看來豈不是錯的,他一直都是仲杳!?

  “你不是真的把土吃下了肚子,而是能把土化作某種……靈氣。

  仲至正說:“你吃土時毫無自覺,似乎那時魂魄離了軀殼,就像個傀儡。

  仲杳內心風中淩亂,感覺以前的仲杳真的就是自己啊,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看來你並沒有記起自己是誰……

  仲至正的語氣有些複雜:“我一直在猜你是哪位大能轉世,或許是她……也就是你母親的師長甚至師祖,她就是借我的精元一用。

  所以“我成了我徒孫的兒子這種狗血戲碼,也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仲杳正糾結著,仲至正又道:“不過她的師父露麵後,我又變了想法,覺得你可能跟貫山的什麽異寶有關。

  仲杳還處於呆滯狀態,這個說法隱隱更有合理性。那隻陶碗其實不是他的金手指,就是他的本體,他居然是隻……陶碗精?

  然後他猛然醒悟,沉聲道:“她的師父……莫非就是高先生?

  仲至正默然片刻,然後說:“你還不清楚自己前世的來曆,但很多事情你已經知道了。

  看來仲至正向那高老兒發下了誓言,不能泄露高老兒的身份,這誓言跨越生死,身為神靈的仲至正都不能直接說,隻能變相確認。

  於是,他的母親居然是高老兒的徒弟……

  仲杳心念再轉,又明白了一件事:“當初我們去了季家穀,你一個人跑掉……

  仲至正看著仲杳,神色舒緩,漸漸露出了笑容:“是你讓我跑的,雖然那時的你,不是現在的你,但終究是你。

  仲杳變作了雕塑……

  “等你回來了,我知道你與前世還沒融合,必然因為記不起這事而怨恨我。但與其讓你糾結,不如讓你怨恨,我就裝作不知道。

  仲至正淡淡的說著,仲杳卻微微轉身,臉側到一邊,掩飾心中的激蕩和臉上的潮紅。

  他誤會了仲至正,一直都在誤會。

  “父親……

  仲杳深深吸氣,努力平息心緒。

  還有很多細節沒搞清楚,他也沒記起八歲之前的自己是不是仲杳,可仲至正道出的事情,已經勾勒出了大致完整並且脈絡清晰,還很合理的真相輪廓。

  高真人師徒待在貫山,尋找某件異寶,這一待就是十多年,毫無所獲。

  之後大約是出現了什麽契機,高真人讓他徒弟找仲至正借種,由這個“種子,引異寶現身,或者將異寶與“種子融合。

  結果顯而易見,他們失敗了,應該說是自以為失敗了,他們師徒就把仲杳交還給仲至正。高真人的徒弟,也就是仲杳的母親先離開了,高真人則留在貫山繼續探尋。當然也有可能是繼續觀察仲杳,看是不是有什麽異常。

  不過仲至正能發現他小時候的異常,高真人怎會發現不了?這隻說明他這異常,跟高真人師徒想找的異寶並無關聯。

  整件事情裏,仲至正和仲杳都是可憐的犧牲品。

  “杳兒,我道出這些事,並不是指望你不再怨恨我。

  仲至正擺手擋回仲杳即將出口的歉疚之語:“身為人子,你已經報恩了,而且你所回報的,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期待。

  “仲家先祖,還有貫山亡魂,千年來限於魔魘之中,魂魄撕裂,往複無盡。是你匯聚先祖之靈,把我托起來做了神靈,改變了這一切。

  仲杳心說的確,但還是規規矩矩的低頭喚道:“父親……

  即便已陰陽相隔,這個父親還是得認。

  仲至正笑意更濃,欣慰的道:“這下我就放心了,我可以毫無牽掛的……

  等等,這是又要死了麽?

  仲杳正在錯愕,魂魄之下的陶碗忽然微微震動,意念隨之沉下,看到陶碗上那塊刻著“梓原二字的玉片白光大放,像正吸聚著洶湧之力。

  魂魄外披著的那層香火之力變得更稠更厚,奇異的是燒灼感卻減輕了許多。

  仲杳意識到他等待已久的變化終於到來,抬頭看時,層層黃光在仲至正身上遊走,抹去原有的甲胄形製,添上無數符印,令他更加威嚴。

  待黃光消散,煥然一新的仲至正向仲杳抱拳作揖:“梓原土地仲至正,見過上神。

  再看陶碗,“梓原“那塊玉片更加柔白晶瑩,隨仲杳神念,滾出無數信息。

  “檢校梓原……

  仲杳的位格也隨之提升了,跟“檢校灰河一樣,享有此職凡人威能,但又超於此職。

  “還好,晉升之後神識也沒變,往事我都還記得。

  仲至正禮畢,笑著這麽說,讓仲杳恍然。

  便宜老爸之前其實已經可以晉升了,但他怕一旦晉升,神識變化,又忘掉了往事。

  哦,還叫便宜老爸就不太對了。

  仲杳拱手笑道:“恭喜父親,榮升土地。

  這下便宜二字,該丟到母親身上。

  仲杳再道:“看來我更有必要去岱山了,去萬裏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