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二 宛國來客
  烈日炎炎,貫山北麵,靠近宛江的河岸上,一圈涼棚圍著簡陋的木棧橋鋪開,隱見渡口氣象。

  幾條烏蓬大船自北麵宛江劃過來,不管是船,還是船頭上立著的人,都與平日不同。守在涼棚裏的丁壯們見多了破爛小舟,載著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流民,這麽新的大船,這麽光鮮的衣甲還真是少見。

  “怕是哪家商號的吧……

  “來咱們貫山的商人可不少。

  這些丁壯大多來自河神坡,不像梓原或者焚劍山的人那麽實誠,都不願頂著滿身披掛,跑到烈日下暴曬著防備來人。

  魔魘退卻,水患平息,貫山成了安定之地。廣招流民的消息發布出去,這兩月裏自宛、杜、羅三國而來的流民絡繹不絕。為了引導流民、甄別人色、防範賊匪,貫山設置了幾處渡口,這裏正是其中之一。

  每座渡口都設有哨棚,由丁壯輪班駐守,每班十來人。說是丁壯,人人革盔藤甲,包皮方盾,短弓手弩,外加單刀長槍勾鐮繩網,看上去跟鄰國的郡兵沒多大區別了。

  裝備齊整不等於紀律森嚴,這些人終究是農閑無事,奔著每月三十斤糧食加三分銀子的薪餉,以及免費入學堂讀書認字學手藝的待遇來的。也沒指望他們拒阻盜賊乃至修士,出了事發個信號就是他們的能力極限,之後的事情自有鄉衛乃至劍宗弟子料理。

  “說是七月流火,今年咱們這五月就開始流火了啊。

  “還好不是穿皮甲鐵甲,隻是沒袖子的藤條褙子甲,不然得被烤成人幹了。

  這些家夥雖然疲遝,良心倒是未泯,嘴上還找著理由。

  “什麽流火,在學堂裏就不好好聽講,前幾天夫子才說過的就忘了?

  又有人駁斥,如今他們不僅是河神坡的鄉鄰,還是學堂裏的同窗。

  “是啊,《摩夷詩經》雲: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這裏的‘流火’說的是星辰的變化,而且是說夏日終結,天氣要涼了。“

  “我記得,‘流火’的意思是,大火星西沉了,暑氣要散了。

  “這還需要聽夫子說麽?一看你們就不是農家出身的,農夫漁夫樵夫都知道七月流火是說天氣轉涼了。

  丁壯們嘰嘰喳喳說得熱鬧,後方高坡上忽然響起嗚嗚牛角號聲,再是聲沉喝:“快退上來!

  高坡上也立著座涼棚,裏麵是三個麻袍少年,左右肩上都繡著扇麵五劍標誌,正是貫山劍宗的弟子。丁壯們如此散漫鬆弛,就因為他們在這。

  聽到劍宗弟子呼喝,丁壯們一掃疲遝,拔腿就跑,上百丈距離轉瞬即至,跑到早在高坡立好的一圈擋箭木牌後麵。

  三個麻衣少年,一個光頭高大,一個削痩精悍,一個平平無奇。

  “旭哥……

  平平無奇那個其實算得上俊秀少年,隻是略厚的嘴唇添了些木訥氣息,一看便是仲家小子,正是在河神廟之戰中替代仲善存當過號手的仲善羽。

  仲善羽舔舔嘴唇,眼裏閃動著渴望的熱芒:“吹個警號就夠了吧?

  那個削痩精悍少年是尤三,曆來沉默寡言,此時皺眉道:“小羽你別太輕敵了,頭一次有這麽人盜賊從宛國過來,我看得焚靈香報告宗主。

  光頭少年自是巴旭,正盯著正靠上棧橋的大船,總共四條。此時船甲板上人頭攢動,怕不有兩三百人,還有人從船艙裏拉出馬匹,一時人馬喧嘩,來勢洶洶。

  “天上沒警告就說明沒有煉氣宗師級別的強者,區區二百來雜兵,也要宗主親自出手麽?

  巴旭駁回了靈絲傳訊的提議,而他和尤三嘴裏的“宗主,說的自然是仲杳。

  “警號隻是招來鄉衛,萬一我們擋不住,他們來了也是送菜。

  跟兩個月前那個瘋狂練劍,直至將自己炸傷的少年相比,此時的巴旭已經成熟了不少。

  他也否定了仲善芒的提議:“發火彈吧,把附近的師弟師妹都召過來。

  一束白煙帶著嘯叫升空,飛到上百丈高炸出大團禮花,讓棧橋上河岸邊正在卸下人馬的來客一驚。

  道士打扮的沉冷女子低喝道:“慌什麽?此處既非灰河河界,又無土地山神,貫山人一時半會又叫不來援兵。就岸上那點人,一刻鍾都拿不下麽?

  旁邊幾個修士不迭點頭,還有人附和:“安仙子說得對,宛江河神在護佑我們!

  修士們分頭催促,一個個勁裝漢子下船,牽馬套甲,轉眼就聚出了一股軍伍。雖遠不如各國正軍,卻比郡兵利落得多。

  看著黑馬玄甲十數騎繞過渡口,刀牌手在前弩手在後,二百來人推倒涼棚,正側兩麵逼近豎起擋箭木牌的高坡,年輕道姑胸中那一絲忐忑化作濁氣,輕輕呼出。

  身為虎蕩觀副觀主,在貫山逼退魔魘的時候,她就向觀主提過入主貫山的宏圖大業了。虎蕩山就在宛江北岸,隻要宛江河神與虎蕩山神齊心協力,完全可以分食貫山的山水。

  可惜爭龍令一下,宛國國主怯於杜國動靜,嚴令國中修士與神道不得涉足貫山,丟掉了大好機會。而後杜國西關郡失手,貫山入了杜國的棋盤,別說她,就連宛國國主,據說聽到消息後都長長歎氣。

  不過西關郡龐郡守接下來的操作,又讓她看出了一絲機會。

  虎蕩觀入不入主貫山已不是要緊的事,若是能拆了杜國的棋局,國主豈能不對她另眼相看?

  以虎蕩觀之力,吞下貫山已無可能,岱山神將親臨,將貫山女子接去元靈宗,這意味著即便是杜國國主,想要吃下貫山,都得先跟岱山通個氣試探下態度。

  可跨過宛江,跟貫山做個鄰居,就在模棱兩可之間了。

  誰規定了宛江南岸的土地一定屬於貫山?貫山沒有大的山神,虎蕩山有。把虎蕩山的山神金身抬過來,趁著貫山人反應不及,建廟燒香。有宛江河神配合,讓虎蕩山神的神力結界跨江而過,虎蕩山神就在貫山有了立足之地。

  這一子落下,宛國在貫山進可攻退可守,又成了宛國與杜國交鋒的一枚有力棋子,到時國主豈會吝於賞賜?雖然她專注神道,修為不過區區築基九層的先天高手,可到時候國觀的副觀主應該是跑不掉的。

  道姑心中掠過這般盤算,再看到心腹手下將神像從船上安全卸下,笑容已不加掩飾。

  此事就得雷霆霹靂,不能給對方反應時間,哪怕為此動手傷人,到時神力結界立下,就是神道之爭,區區凡人死傷算得了什麽,他貫山人難道還敢毀宛國神靈的神像?

  真是敢的話,豈不又是一場好棋?

  如道姑所料,十餘騎士與兩百甲士正側逼壓,高坡上的人沒有任何動靜。他們剛才發了信號,現在求的就是支撐到援兵到來,哪知道她的真正安排……

  道姑的笑容剛放到最燦爛處,就被一道淡淡黃光定住。

  那道黃光自高坡射下,命中十多丈外揮著長刀呼喝恫嚇的騎士。騎士身上的鐵甲仿若綢紙,被黃光輕易穿透,帶出大團血水,在背後炸出紛飛碎片,又將附近兩個騎士的坐騎射傷,頓時人仰馬翻。

  劍氣!

  側麵的騎士,正麵的甲士都是一呆,下意識勒韁止步。他們以為守在這的就一些鄉農,沒料到還有修士。

  旁邊的部下抽著涼氣說:“是貫山劍宗的弟子!咱們要不要派人過去說說話,找點理由拖住他們?

  道姑冷哼:“他們話都不說就直接殺人,未免太過蠻橫!

  眾人無語,真正蠻橫的,恐怕是這話吧。

  見部下們猶豫,道姑急聲道:“還有什麽話好說,死人才幹擾不到我們!看那道劍氣也就殺一人而已,修為絕沒有煉氣!三百人一擁而上,幾個築基弟子哪擋得住?

  她冷著臉揮袖:“快上前督陣!

  部下們麵麵相覷,隻覺副觀主一下子這麽強厲,似乎有什麽不對。不過也如她所言,對方就那點人,直接拿人埋了,等援兵過來,山神的神像立好,自己就有神靈撐腰了,殺區區幾個人算什麽。

  在這些人的吆喝下,騎士與甲士們又開始行動。這次卻不是虛張聲勢的恫嚇,而是放箭投矛,步步壓上,準備衝上高坡,將那裏的十來人盡數屠戮。

  “旭哥!

  眼見敵人這般陣仗,仲善芒和尤三都對巴旭喊著。意思不說也清楚,這幫賊匪可不尋常,還是趕緊召喚宗主!

  巴旭原本也伸手入懷,準備掏出仲杳分給每組人的竹管,裏麵藏有一縷靈絲。隻要焚掉,就能向仲杳示警。

  眼角瞅到周圍的丁壯們不是癱在地上,就是軟在木牌邊,連長矛都拿不穩,人人都將注視著他們三個,指望他們這三位“未來的仙長大展神威,巴旭的手又抽了出來。

  “覺得咱們一定打不過這些人?

  巴旭低頭躲過箭矢,翹著嘴角笑道:“那可未必,想想看,眼下豈不是難得的練手機會?

  說完兩指從腰間的劍匣中拈出一枝灰白瓷劍,眯著眼都沒細瞄,朝著箭矢飛來的方向擲去。

  黃光瞬閃即逝,一個弩手在三十多丈外的坡下倒飛而出,背後刷出的大團碎片,又刷得一個弩手滿麵血肉模糊,兩手捧著臉,跪地大聲淒號。

  仲善羽和尤三吞了口唾沫,交換了緊張和興奮兼具的目光,手也落到了自己的劍匣上。

  他們已經練了快一個月的瓷劍,不僅厚土劍法日臻完善,連帶各方麵的細節都在不斷周全。比如他們用的劍匣是木質,挎在腰間或者斜背在肩上,乍看有些像截短了的琴匣。每具劍匣分作二十格,每一格內襯有軟綿樹膠,可讓瓷劍不因劍匣碰撞衰落而折斷。

  三道劍光接連射出,逼近高坡的三個騎士兩人帶馬翻滾下去,讓敵人士氣一滯,自己這邊的丁壯也振作起來。

  “站起來,給我們遞箭遮擋!

  巴旭一腳一個,將丁壯踹起來,他們來時坐著馬車,本就是備戰狀態,所以每人都帶了四五個劍匣的瓷劍。不過隻能在肩上腰間各掛一個,射完之後還得自己拿來掛好,很是麻煩,丁壯們正好幹這事。

  “來啊,比比看誰射得最多,射得最久!

  三個貫山劍宗的弟子,以混元真靈禦劍術中的厚土劍法,驅策瓷劍,自高坡上射出一道道黃光。四五十丈內,劍無虛發,每一道都貫體而過,有時候還一劍成雙。

  他們有擋劍木牌,還有丁壯持盾補位,不管是弩箭還是投槍,玄甲騎士與甲士們竟無可奈何。一時血光連綻,哀聲四起。

  三個少年射得興起,嘴裏還沒停。

  “十七、十八……十九……該死怎麽少裝了一枝!

  “我已經射完一匣了,還不必喝藥,加油!

  “你們少顯擺,破掉我四十七連射的記錄再說!

  騎士們仗著馬快躲得遠遠的,甲士們起先還舉著盾想強行衝坡,但被黃光劍氣透盾而入,又倒下了幾個,再沒了膽氣。雖然不至於轉身就跑,卻都連連退步,尋著低窪之處或者土堆石塊後麵趴下,頭都不敢抬。

  “坡上到底是什麽人?

  百丈外,跟著神像踏上河岸的道姑臉色煞白,這哪裏是尋常築基修士的能耐!

  “莫非是三個宗師守在上麵!?

  一時有些慌亂,她隱隱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