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有來無回
  把守城的事交給他?

  淩雲怔了一下, 思緒突然有些亂了。

  何潘仁好笑地挑起了眉頭:“怎麽?你擔心我做不好?”

  淩雲搖了搖頭,她並不是擔心這個,何潘仁率領商隊橫行西域,對付馬匪守衛營地想來早已輕車熟路, 自然也能守好城池, 她隻是……

  何潘仁看著她歎了口氣:“阿雲, 你總愛把所有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擔, 總想護住身邊所有的人,可你隻有一個人, 一雙手,拿了這樣, 就得放下那樣。所以有時候,你得讓旁人幫你擔上一些, 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你看,之前你讓我歇著, 不管外頭怎麽天翻地覆,我都安心歇著。因為我知道你會守好外頭, 我該做的,就是歇足精神,再來幫你。如今我已經歇好了, 你也信我一次, 好不好?”

  “難道你想讓那些人, 繼續在你麵前用弓箭來逞威風?”

  他的聲音分明很輕,淩雲卻隻覺得心口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確習慣於凡事親力親為, 她的確不願看到身邊任何人倒下。因此在還擊對方和護住手下之間, 她隻能選擇後者;然而在漫天箭雨之下, 她就算竭盡全力, 也無法護住所有的人,難道是……她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她應該學會放手,學會選擇,學會讓最合適的人去做最合適的事,而不是自己一個人去硬扛?

  她的不敢放手,或許不是因為負責,而是因為膽怯,因為害怕自己不曾竭盡全力,因為不敢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

  沉默片刻,她一抬手腕,掌中的長刀“嗆啷”一聲回了刀鞘,心頭那團焦躁的火焰仿佛也在瞬間收匣歸籠。抬眸對著何潘仁,她的眼裏已是一片沉靜:

  “好。”

  她轉身走到垛口,反手摘下背後的強弓,凝目看向了遠處,整個人也徹底的靜了下來。

  何潘仁看著她的背影,笑意幾乎從眼裏溢了出來。他頭也不回地做了手勢,他那數十名隨身護衛原本也在一旁的屋子裏歇息,此時自然都已悄然站在他的身後。看到他的動作,這些人立時四下散開,像淩雲一樣閃身來到垛口邊,摘弓在手,凝神待發。

  在他們說話間,陶大郎已帶著守衛們將幾鍋熱油倒下了城牆,又丟下了好些火把。牆下原已落下了不少滾木,這熱油火焰澆將上去,沒過片刻便熊熊燃燒起來。原本的一片漆黑的地方火光四起,無論是從垛口探頭張望,還是在城牆兩邊的角樓觀察,城下的動靜已是清晰可辨。

  陶大郎不由得狠狠地揮了揮拳——他們這場守城戰最吃虧的地方便是敵暗我明,如今在城下點上這麽幾把大火,等他們再把城上的火頭撲滅,明暗之勢就可以逆轉了!

  城牆下的屈突軍大概也發現了這一點,那遠處的黑暗裏,星星點點的火光再次燃起,顯然正是一支支將要射向城頭的火箭,這回竟是比之前更為密集。

  淩雲早就等待著這一刻了。她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片黑暗,終於在無數星火微光中捕捉到了位於箭陣的正前方、動作比其他人都要快上一步的那抹火光;手裏的長箭仿佛自己生出了主意,在這一瞬間已直奔那光點而去,隨即便是第二支,第三支……

  在黑暗之中,她看不見這三支長箭劃出的軌跡,卻清楚地知道,在那些破空飛去的箭頭上,不光有銳利的箭簇,更有她壓抑了許久的憤怒和殺意——這座城池,是她的地盤;強弓利箭,是她的領域,她怎能讓這些人在自己麵前如此放肆!

  不過一息的工夫之後,那點火光果然倏地一晃,掉落在地,原本規整的箭陣頓時亂了起來。

  淩雲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隨即便毫不遲疑地再次拉開了弓弦,將囊中的長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向了遠處的那點點火光。

  她自來擅於快箭,卻從沒有哪一次動作能如此迅捷流暢,幾乎不必瞄準,箭支便頭尾相連般地射了出去。當黑暗中終於有幾支長箭同時向她這個方向射來時,她箭囊裏的十幾支箭已用得幹幹淨淨,而在那箭陣之中,也有十幾點火光先後墜地。

  何潘仁的護衛們都是騎射高手,自然早已跟著淩雲彎弓搭箭,射向火光後的人影。數十把強弓同時發力,雖然與數千人的箭陣無法同日而語,但在幾乎箭無虛發的攻勢下,失去了頭目控製的箭陣也無法控製地陷入了混亂。

  不少人意識到是箭頭上的火光泄露了他們的位置,忙不迭地將手中箭射了出去,有人向垛口回射,也有人依舊射向城頭,隻是那些箭支再也沒有鋪天蓋地的氣勢,真正能落在城頭上,不過是之前的十之二三。

  守衛們都忍不住歡呼起來。笑聲之中,何潘仁醇厚的聲音傳出了老遠:“大夥兒都瞧見了吧,這幫官兵不過是群陰溝裏的耗子,之前雖是仗著那些下作手段囂張了片刻,但咱們統領略施身手,立時就讓他們知道厲害了!回頭這些鼠輩若再敢來找死,咱們可得成全了他們,總要讓留下那身鼠皮,才不枉咱們辛苦這一晚上!”

  眾人轟然應是。何潘仁在城頭來回走了一圈,隨口嘲諷敵軍,鼓舞士氣。他的言辭自來動人,在他的激勵下,城頭的氣氛眼見著也如城下的火堆一般越燒越旺。縱然在對方的攢射之中還是會有人中箭倒下,縱然那些火箭依然時不時會點燃木料。但眾人一麵齊心協力地撲滅火頭,一麵葷素不忌地嘲笑謾罵,再也不複之前的壓抑緊張。

  就連淩雲在換著地方又射光了兩囊箭支之後,胸口的那股悶氣也盡數發泄了出來。她放下弓弦,轉了轉隱隱酸疼的手臂,看著城下的箭陣皺眉不語。

  對方的弓箭手顯然訓練有素,亂了片刻之後,又漸漸調整了過來。她和護衛們雖然射倒了對方的上百名箭手,但對於足有三四千人的箭陣來說,其實影響不了大局;而箭陣新換的指揮顯然不敢再以火光為號,而是換成口令了,她也很難再射殺此人……

  何潘仁一直注意著淩雲,此時幾步走了過來,順著她的視線看了兩眼,興致勃勃地笑道:“你看,有你壓製,這些人的隊形雖還沒散,膽氣卻早已衰了,沒幾個人還能從容瞄準,都怕下一支箭就是射向自己胸口。如今他們的箭沒多少能射上城頭,大夥兒也都不怕了。阿雲,這事除了你,誰都做不到。”

  淩雲知道他話有誇張,是為了鼓裏自己,搖頭道:“大夥兒不怕了,是因為是你會鼓舞士氣,我就不成。”

  何潘仁笑道:“話不能這麽說,你動手,我動口,這才叫各展所長,珠聯璧合,足以縱橫天下!”

  這話更是大言不慚,淩雲回頭看了看他,卻見他一臉的理所當然,到底忍不住笑了出來,何潘仁更是笑得眉目生輝,神采飛揚。

  兩人笑聲未停,對麵的箭陣大約瞧見了這裏人影晃動,幾支冷箭嗖地射了過來,兩人閃身讓開,淩雲順手抽出一支利箭射了回去,黑暗裏隱隱傳來了一聲痛呼,護衛們也跟著射了一輪,換來了對方再次倉促射出的漫天箭雨。

  陶大郎在一旁忍不住道:“兩位統領,咱們那兩千騎兵都有一手好箭術,不如調幾百人過來。有他們在,想來用不了多久,咱們就能將屈突通的箭隊射他個七零八落!”

  淩雲與何潘仁相視一眼,淩雲搖頭道:“還不到時候。”何潘仁卻是笑道:“這倒不是不行,隻是他們忙了兩天兩夜,我答應過,今夜若是沒有緊急敵情,會讓他們好好歇息一個晚上。怎麽?對方箭陣厲害,你們頂不住了?”

  陶大郎忙道:“誰說頂不住?這箭陣有了防備也不算什麽,再說我早把東西都備好了,就等著那些鼠輩過來,也好給死傷的兄弟們報仇!”

  何潘仁笑而不語,陶大郎心裏也明白過來:那兩千騎兵是何潘仁從西域帶過來的精銳,的確應該留到最要緊的當口,而不是眼下這時候——今晚屈突通的攻勢雖是突如其來,卻並不是全軍壓上的強攻,更像是在騷擾示威,是想嚇倒他們,累垮他們。越是如此,他們就越要養精蓄銳,沉著應對!

  當然,今夜來騷擾他們的那些敵軍,自然還是殺得越多越好,所謂此消彼長,今夜三娘子的箭已經明明白白地展示給他們看了。

  想明白這點,他心頭一熱,幾乎有些盼著屈突通的人再來攻城。

  然而屈突軍那邊或是因為發覺偷襲與火攻都已難以見效,攻勢竟漸漸地緩了下來。直到城下的火光終於熄滅,眼見著這漫長的一夜就要過去,城牆之下才再次有了人影瞳瞳,那些抓索雲梯也再次掛上了城頭。

  陶大郎早就燒好了熱油,這次索性直接澆在滾木上頭,點燃了木頭往下推。這些滾木宛如一支支巨大的火把從城頭滾將下來,立時將下頭砸倒了一片。

  城下有不少人被火油點燃,哭喊翻滾著撲進了黑暗深處,更有兩個倒黴蛋被壓在滾木下頭,掙脫不得,活生生地燒成了兩個人形的火炬。他們的慘叫聲撕心裂肺,同袍們卻似乎被這動靜嚇到了,竟是轟然四散。還是淩雲聽得皺了皺眉,探身出去便是兩箭,那慘叫聲才戛然而止。

  對方的箭陣見淩雲探身,仿佛得了口令,漫天箭雨再次齊射而出,封住了城頭的垛口,時而還夾雜著一輪火箭,竟是連綿不絕。守衛們雖然早有防備,一時間也被壓得不敢冒頭,城牆下的屈突軍也再次衝了上來,人數似乎比之前更多,聲勢似乎比之前更盛。

  淩雲與何潘仁此時都已站在了角樓的瞭望口。看到城牆下密密麻麻的人影,何潘仁微微眯了眯眼,聲音倒是依舊輕鬆:“看來這就是今晚的最後一波了。”

  淩雲沒有說話,眉頭卻漸漸地皺了起來:攻城的隊伍裏的確有幾道矯健的身影,一麵閃避滾石,一麵攀援直上,閃轉騰挪,勇往直前;但大多數人的動作卻算不上靈活有力。之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現在有了那些燃燒的滾木,從角樓看去便是一目了然,這些人絕不是什麽精兵,有的甚至明顯帶有傷殘……

  心裏不知什麽地方“咚”地響了一聲,她脫口道:“不對!”

  何潘仁也轉頭看向了她,神色了然——是的,的確不對,屈突通明顯是在拿一幫老弱殘兵消耗他們,說不定也是拿他們來消耗這些老弱殘兵,夾雜在裏頭的那些好手不過是拿來混淆視線,製造聲勢的。

  那他的精兵呢?

  是在養精蓄銳嗎?還是……

  淩雲霍然轉頭看向了東邊。

  此時,在東邊的城牆下,在黎明前的黑暗裏,一支數千人的隊伍已悄然列成了上百支小隊。連夜從司竹園趕到鄠縣,又繞過城池來到東門,他們依然顯得精神抖擻,身上那彪悍的氣勢,更是與在西門攻城的隊伍截然不同。

  領頭的正是桑顯和。他抬眸看了看上方的城牆,城頭一片安靜,連火把都稀稀落落的,沒人走動巡視,沒人留神城下。之前他們的前隊製造過一些動靜,眼下還在不遠處隨意喧嘩喝罵,剛開始那些守衛還會探頭查看,現在顯然已懶得理會了。

  這些盜匪一定覺得他們不會繞道而來攻打東門吧?

  桑顯和冷冷地笑了笑,西邊此時定然打得正熱鬧,那邊的箭陣也的確戰功顯赫,讓敵軍聞風喪膽,然而他手下的這支隊伍才是精銳中精銳,是攻城拔寨戰無不勝的鐵軍。他們親手斬下的頭顱足以堆成山丘,而現在,終於輪到司竹園的盜匪來為這座山丘添磚加瓦了!

  他揮了揮手,掌中的白色信號旗劃過濃黑的夜色,宛如刀光劃過敵人的頭頸。

  一百多架雲梯無聲地靠上了城牆,精兵們一個接一個地上了雲梯,安靜而飛速地向城頭攀去,宛如一條條黑色的巨蛇,眨眼之間便蜿蜒著遊到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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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周的確不像話,這周我盡量多寫點,早點寫完這一卷。

  下一卷就要收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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