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西歸
  中平五年(188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冬日漸進,北地的天氣越發的寒冷,越往太行山走去,氣候便越發的寒冷了起來。

   困擾在四州遷移百姓的疫病終於消散,但是還是有兩萬餘人因為疫病,永遠的被留在了漳水的兩岸。

   一百一十二名符祝、五百三十五名軍兵死在漳水兩岸的營地,就算有華佗在,就算是征用了軍用的戰馬運送藥材,但是疫病還是奪走了很多人的性命,甚至連進入營地救人的符祝,也沒有辦法全身而退。

   傷寒疫病多變,很多情況華佗也隻能是束手無策,隻能將病人隔離,一層絹布,在某些情況之下,根本難以抵禦疫病,口鼻處塗抹雄黃,還有各種辦法,但是還相繼有軍兵感染。

   整整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所有疫病患者全部去世,事情才告一段落。

   沒有哭喊,沒有訣別,一把大火埋葬了三十處營地,也埋葬了所有死去的人。

   十數萬人繼續沿著官道繼續向前,向著臨平繼續走去,向著下曲陽的方向,向著井陘關的方向繼續行走。

   無論生活有多麽的艱難,但是人隻要還活著,依然還要繼續生活下去。

   華佗背負著行囊,拄著節杖行走在官道的旁側,一名少年背著藥箱亦步亦趨的跟在他的身後。

   但是比起之前,這一次跟在華佗身後不僅僅隻有那名藥童,還多了四五名牽著戰馬的鷹狼衛緹騎,他們是被許安派來保護華佗安危的軍兵。

   張季走在一眾鷹狼衛緹騎的最前方,他的脖頸上還騎著一個孩童,那孩童正是之前拉著趙績,拜托趙績去查看自己母親病情,叫做阿粟的小孩。

   到最後,那個瘦弱的女人還是沒有能撐下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死在了營帳之中,在死前連自己孩子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雖然漢軍現在都龜縮在各個城池之中,而在外圍還有黃巾軍的遊騎巡邏,但是遷移的隊伍魚龍混雜,許安還是給華佗配上了一些保衛的力量。

   不僅僅是張季帶的鷹狼衛緹騎,實際上還有一隊百人的驍騎營騎兵,就遊戈在距離華佗不到數百步的距離,一旦收到信號,轉瞬便可趕至。

   原本許安還給華佗了安排了一輛代步的車架,但是最後還是被變成了運送藥材,糧食的輜重車。

   集議結束之後,許安單獨留下了華佗詢問是否願意加入黃巾軍,為黃巾軍效力。

   華佗並沒有直接拒絕許安的招攬,但是也沒有直接答應,他想先仔細的看一看並州的變化再做決定,這樣的要求,許安自然是答應了下來。

   並州現在雖然並非是傳說的黃天樂土,但是在軍屯和民屯政策,還有免除徭役、苛捐雜稅政策兩麵推行之下,民眾的生活相比於漢地的百姓不知道要輕鬆多少。

   這一次出關,冀州一眾豪強世家並非是沒有半分的貢獻,他們的存糧還有存下的錢財,都全部便宜了許安。

   早在四州百姓遷移的隊伍到達之前,就已經被先行一步全數通過了井陘關運向了上黨郡。

   冀州一戰,倒是讓許安富裕了不少,起碼讓並州境內的糧食儲備能夠撐到來年的夏收。

   “這裏到什麽地方了?”

   華佗停了腳步,向著後方的張季問道,官道的旁側是靜靜流淌的大河。

   張季停住了腳步,看著不遠處插著土黃色旌旗的下曲陽城池,不由的有些失神。

   “回先生的話,這裏就是下曲陽了。”

   他對於下曲陽,熟悉又陌生,他還記得那人山人海的景象,他還記得那山呼海嘯的呼喊聲。

   “下曲陽……”

   華佗拄著節杖,也是停住了腳步,他抬頭看向遠處高大的城垣。

   下曲陽一戰,漢軍大勝,黃巾十六萬大軍一朝喪盡,甚至還將死去依舊的張角剖棺戳屍,傳首天下。

   張梁於林間被生擒,於下曲陽城外梟首示眾,張寶自焚於下曲陽的府衙之中,追隨殉道者以百千計。

   黃巾軍最後剩餘的五萬餘人被趕至河灘,投河而亡。

   近十萬黃巾的屍首被築成了一座座駭人聽聞的“京觀”立在下曲陽的沃野之上,戰役結束之後數日,江河上依舊還漂浮著成千上萬的死去人的屍首。

   十六萬黃巾,無一人被漢軍收降,十六座“京觀”屹立在下曲陽,直到中平二年,十六座“京觀”才被慢慢的拆除掉。

   華佗雖然在南方行醫,但是在朝廷的宣揚之下,自然也是得知了下曲陽的戰事。

   “十六萬人……”

   華佗看著緩緩流淌的大河,而後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醫者救人治病,若是小疾尚且並不費力,但若是疑難雜症卻是需要全神貫注,才可救援一人。

   一日之間最多診治數十人,過百人已經是精力的極限了。

   十六萬人,他窮其一生,都不可能救援那麽多人的,但是隻需要一天,十六萬人就可以被全部屠殺殆盡。

   張季按著阿粟的雙腿的手,不由的緊了緊。

   兵敗如山倒,十六萬黃巾一朝崩潰,宛如天傾一般。

   他很慶幸,自己遇到了許安,他跟著許安一路從廣宗到下曲陽,再一路跑到了井陘,進入了太行山,不至於埋骨於鄉間荒野之間。

   其餘的十六萬帶著黃巾的人,死在了下曲陽。

   他們很多人在死的時候,連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沒能擁有。

   張季的目光有些遊離,現在下曲陽城牆之上佇立著黃旗,和中平元年之時的黃旗何其的相似。

   但是這一次,他們沒有失敗,他贏得的勝利,他們用數萬人死亡換取了最終的勝利,讓四州上百萬的百姓能夠安然的度過官道,前往並州。

   一路走來,一個又一個人倒在路上。

   昔日跟隨在許安身後兩百餘名黃天使者,現今尚在的人隻有一百餘人了。

   那個跪在鹿台山對著許安說想要活命的山賊黃三,最終還是倒在了葵城,沒有活著見到黃巾軍如日中天的景象。

   那個想要為自己的兄長爭一口骨氣的眭固,也倒在了葵城的原野之上。

   那個曾經想要拋下戰友,獨自逃生的郝萌,也戰死在了漳水的北岸。

   張闓、左髭丈八、平漢、大計,一個又一個黃巾軍的將領死去,從太行到並州,再到冀州,無數的黃巾軍將校倒下,無數的黃巾軍兵丁戰死。

   所幸,他們的努力總算是有了回報,他們現在占據並州一地,終於不再顛沛流離,終於不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終究不再像是光和七年一般,百萬人的死難,隻能化作一句哀歎。

   “內外俱起,八州並發,如真似幻,撲朔迷離,熙熙攘攘,不過一夢華胥。”

   張季的目光轉向官道,就在他們的前方的不遠處,一杆高大的旌旗正緩緩向前,旌旗的四周是大量土黃色的小旗。

   那是許安的大纛旗,許安並沒有先行一步進入安全的井陘關,而是帶著驍騎營留了下來,護衛在這支因為疫情被放在了最後遷移的民眾隊伍。

   華佗轉頭看向張季一行人,他自然是看到張季等人的眼神,他注意到隻要是看到許安大纛旗的時候,一眾鷹狼衛的緹騎眼神之中似乎充滿著崇敬。

   他真的很難想象,到底是什麽樣的信仰,可以讓上百萬人拋棄故土,在無數虎狼的環伺之下,毅然決然的選擇從四州之地,渡過黃河一路西進,前往千裏之外的並州。

   他也不能理解,到底是為什麽,黃巾軍占據了幽並十三郡之地,北定匈奴、烏桓明明可以安心發展之時,卻甘冒奇險,聯幽結涼,九路齊攻,在冀州迎戰漢軍,掩護四州百姓進入並州。

   好險是贏了,如果是輸了,黃巾軍真的就會落入萬劫不複之地,永無翻身之日。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華佗拄著節杖,麵對著張季,開口問道。

   聽到華佗的言語,張季毫不猶豫的回道:“先生但講無妨,隻要我張季知道,一定都不會隱瞞。”

   “張旗官不要緊張。”華佗笑了一笑,“我並不是要問什麽機密的事情。”

   “我隻是想問,這四州的百姓,就沒有考慮過如果你們失敗,沒有擋住漢軍,他們的下場會是如何嗎?”

   “失敗?”

   張季聽到華佗的問題,不由的一楞,他根本就沒有想過失敗。

   “其他人我不知道,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過失敗的結果。”

   華佗微微一怔,他沒有料到張季會如此回複。

   “我是被大賢良師從路邊撿來的,我的阿娘,我的家人都餓死在逃荒的路上。”

   張季咧開了嘴,笑了起來,彷佛再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我跟著大哥從廣宗走到下曲陽,再到太行山,再到上黨,一路走到了這裏,我從來沒有想過失敗的下場。”

   “跟在大哥的身後,我們已經贏了一路,大哥說過,我們輸的次數已經夠多了,接下來我們一定不再輸了。”

   張季目光炯炯的看著不遠處許安的大纛旗,騎在他脖頸上的阿粟也是停止了張牙舞爪。

   “大哥跟我說過,隻要跟在他的身後就好,我不懂什麽大道理,我沒有讀過什麽聖賢書,但是我知道,聽大哥的話總是沒有錯的。”

   “以前我替大哥扛著軍旗,當時大哥還隻是一個隊率,我跟在大哥的身後,看著大哥一步一步的成為了軍候、成為渠帥、成為了大賢良師。”

   “大哥的旌旗一天比一天要高大,高大到我實在是沒有力氣舉起那麽高大的旌旗。”

   張季收回了看著大纛旗的目光,轉而平靜的看著華佗。

   “他走的越來越快,我已經追不上他的腳步,就是龔渠帥、劉渠帥也慢慢的有些跟不上大哥的步伐了,所以大哥讓我到鷹狼衛裏來,我領著軍令去到了絳邑。”

   “既然在戰場之上,我幫不了大哥的忙,起碼在鷹狼衛之中,我能幫上一些忙。”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大哥所說的每一句話,這裏的每一個人應該也沒有人懷疑。”

   張季頓了一頓,似乎陷入了回憶,他將騎在他脖頸上的阿粟放在了地上。

   “大哥說過,總有一天,黃天的威名,必將響徹群山,最後我們做到了,八百裏太行,傳頌著黃天的威名。”

   “再太行山時,大哥說過,總有一天,我們能走出大山,拿下一郡之地,乃至一州之地,最後我們也做到了,我們拿下了並州,我們擊敗了匈奴,擊敗了北方的強敵,大哥修築並州鼎,放在了晉陽的廣場中央,對我們說,總有一天,”

   “大哥說過,我們必定能安然的接回四州百萬的同道,這一次我們還是做到了,我們完成了諾言,我們擊敗了冀州的漢軍,報仇雪恨。”

   張季的聲音高昂了起來,他的眼眸也亮了起來。

   “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如今已經不是星星之火,如今在並州已經燃起了衝天的火焰,這場烈火已經被引燃,已經不再是一桶清水,一條溪流,一條大河的水就可以平息下來,哪怕是傾盡四海的海水都無法將其平息。”

   華佗有些愣神,張季的話讓他有些發怔,他鬼使神差的發問道。

   “那要如何才能平息……”

   “如何平息?”

   張季的眼眸閃爍著光芒,他雙目凝視著華佗,鄭重其事的說道。

   “等到大火席卷了大漢十三州,席卷了神州,席卷了天下,席卷了這寰宇之後,燃清了一切的罪孽之後,等到黃天之世的建立之後,這場大火才會平息。”

   華佗看著張季的眸子,他能感受到張季堅定的意誌。

   張季話讓一旁的鷹狼衛緹騎們皆是心血澎湃,甚至連站在張季腿旁的阿粟都沒有再說話。

   “我不懷疑,你們可以做到,但是如果真有那一天,將會有多少人倒在這路上。”

   華佗移開了目光,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作為一名醫者,他見摜了生死,但正因為見摜了生死,才對生命越發的敬畏。

   戰亂一起,浩劫來襲,不知道有多少的人將會被卷入動亂,到時候更多的人將會喪生於戰爭之中。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太平之世,世道雖然艱難,但是還能苟全性命,遭逢亂世,人命賤如草芥。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每逢亂世,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景象比比皆是。

   華佗是醫者,但是他也讀過史書,春秋戰國,王朝末年,紛爭不斷,天下英雄共逐其鹿,大量的人死於戰亂,死於戰亂引起的疫病。

   而且現在紛爭一起,就算黃巾軍願意善罷甘休,漢廷也絕不會退讓一步。

   漢廷與黃巾形同水火,勢不兩立,不能相融。

   隻有一方徹底的失敗,徹底的被壓倒,另一方才會罷休,才會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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