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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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遠山客會準備好能讓人昏睡的茶水,他和兩個不知情的學徒會直接飲下茶水,倒在房中,而柏家的三人則趁機換上他們的衣服,然後沿著將軍府南邊的小路回遠山客的居所,有人會在那裏接應。

  這個計劃大膽到讓柏奕幾乎當場拒絕——且不說那些散落在將軍府各處的錦衣衛了,就柏奕在北境的這些年,許多人都認得他和柏世鈞的臉,如果就這麽往外走,隻怕是還沒走到遠山客的居所,就要被抓回來。

  遠山客笑了笑,搖頭道,“不用擔心,因為過兩日有大雪。”

  “有大雪又如何?”柏奕顰眉問道。

  遠山客轉身,將進門時就脫下的帶帽鬥篷重新穿在了身上,他將頭上帶著狐絨的帽子戴起來,大半張臉立刻隱在了陰影裏。

  “將軍府不比其他院落,申將軍喜歡清淨,府裏的下人本來就少,更何況等到入夜,你們提個燈籠低頭走路,誰也瞧不見你們長著什麽模樣。”遠山客低聲道,他看向柏靈,“真正可能露餡兒的地方不是臉,反而是我這賢侄女的步態……這一瘸一拐的樣子,反而容易讓人看出端倪。”

  柏靈顰眉,“那怎麽辦……我現在確實沒有辦法像普通人那樣大步走路。”

  “倒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遠山客說道,“畢竟雪天路滑,到時你們三個都配合著,裝作一副不敢走快的樣子,或許能蒙混過關。一方麵我這幾天會頻繁出入你們這裏,進出得久了,錦衣衛那邊可能會有所鬆懈;再加上三月十七一早,他們自己也有許多事情要提前準備,十六的晚上最合適了。”

  柏奕有些艱難地想了一會兒。

  “……太冒險了。”

  “本來也不是十拿九穩的計劃,”遠山客坦然答道,“如果你們不想冒險,那我之後幾日不再來就是……否則,我們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我願意試試。”柏靈立刻接道,“隻要把握好時機和細節,有這樣的天時地利,冒這個險未必就不值得。”

  “你們呢?”遠山客看向柏奕和柏世鈞。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而後都認真地點了點頭。

  見此情形,遠山客才不急不緩地,將兩張地圖從袖中取了出來。

  這地圖一張是將軍府的布置,一張是從鄢州往青州的山勢圖。

  “你們這兩天在屋子裏,多研究研究這個。”遠山客輕聲道,“將軍給你們備了馬車,但這件事事關機密,既不好直接約聘外人,也不好用將軍自己的親信……柏賢侄會趕車的吧我記得?”

  柏奕愣了一下,“……會一點。”

  “撐過從鄢州南下到青州的這段路,到了青州,你們就可以再雇一個馬夫了。”遠山客輕聲道,“路上的盤纏我們準備了一些,放在馬車車廂的軟墊下麵,你們到時候自己清算一下,分開存放。”

  ……

  事情的進展比預想中的還要順利。

  三月十七的拂曉,柏靈和柏世鈞坐在獨自南下的馬車上,柏奕則皮衣皮毛全副武裝地坐在外頭趕車。

  馬車裏漆黑一片,為了保暖,兩邊的窗戶都緊緊關著,柏靈靠在父親的身邊,懷裏緊緊抱著一個溫熱的湯婆子。

  官道平緩向前,但兩側是已經收割過後的農田,積雪之下隱藏著數不清的泥淖,柏奕不敢掉以輕心。

  從鄢州往青州的路破舊到令人發指,道路上的坑坑窪窪和碎石到處都是,盡管柏奕已經非常小心,但還是免不了一路上下顛簸。

  每當聽見身後傳來其他馬車的聲音,他都有些膽戰心驚地握緊了手裏的鞭子——但幸運的是,直到上午的太陽出來,在他們身後都沒有出現任何追兵。

  “柏奕,柏奕。”柏世鈞的聲音從車裏傳來,“柏靈有點受不了了,我們找個地方停下來再休息一會兒吧。”

  柏奕把車門打開一條縫——然而即便是一條縫,外頭透進來的寒氣還是讓柏靈打了個寒戰。

  車裏的柏靈將大部分衣服和毯子都裹在了自己的身上,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你怎麽樣?”柏奕大聲問道。

  “太……冷了。”柏靈虛弱地回答,“顛簸……還好,就是湯婆子……不熱了。”

  柏奕有些著急地望著柏靈,又看看外頭,一時間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猶豫間,他忽然望見遠處升起一道孤直的炊煙,像是有人家在生火做飯。

  “前麵好像有人家,你還能再堅持一會兒嗎?”柏奕有些不忍,“我們必須要在天黑之前趕到鹿荷鎮,但已經過了一晚上了,我們還沒有走完路程的三分之一……”

  “走吧,”柏靈閉著眼睛,低聲答道,“我可以。”

  柏奕咬緊牙關,再次揮鞭,馬不停蹄地沿著道路一路往前飛奔。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候,遠處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個茶水鋪子。

  柏奕突然猶豫了一下——這麽個荒郊野嶺突然出現一個茶水鋪子,說不是地痞強盜的黑店他都不信。

  然而下一刻,他還是硬著頭皮朝著那個正在冒著嫋嫋炊煙的茶鋪趕去。

  在北境的這些年,他也和這些灰色地帶的人物接觸過。畢竟不管是白道還是黑道,是人就會受傷,是人就會生病,而人一旦受傷生病……就需要醫生。在和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柏奕也略略有一些心得。

  他這一刻管不了那麽許多了。

  在距離茶鋪百來米的位置,柏奕將馬車停在路邊,打開車門要來了柏靈一直抱著的那個湯婆子——雖然柏靈已經覺得它涼了,但在柏奕摸起來,這玩意還是熱乎乎的,他將湯婆子抱在懷裏,自己一個人小跑著往前麵的茶水鋪子去了。

  和預想中不同的是,茶水鋪子裏竟然隻有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坐在爐子邊煽風。

  那雖然是個男人,卻是一臉女相,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功夫的樣子,皮膚也好。

  一見柏奕,竟主動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聽起來倒像是南方口音。

  柏奕說明了來意,那人什麽也沒問,便說自己恰好正在燒水,讓他先把湯婆子裏的水都倒了,免得一會兒在壺裏凍成了冰坨子。

  ……

  “什麽聲音……”柏靈輕輕動了一下,勉強抬起了頭。

  柏世鈞也聽見了外頭的響動,“是柏奕回來了吧?”

  “不是……”柏靈顰眉,“不止一個人。”

  柏世鈞扶著柏靈坐好,“那你坐好,爹出去看看。”

  話音才落,馬車外響起了叩門聲。

  “誰啊?”柏世鈞有些警惕地問道。

  “我們是前麵茶水鋪子的,聽林大夫說,你們這兒需要一個湯婆子,就給你們送來。”

  柏世鈞剛要道謝,就被柏靈按住了袖子,她稍稍積蓄了一些力量,盡量用清晰而平靜的口吻問道,“你們……是誰?”

  “韋小姐不必知道我們是誰。”那個聲音答道,“快些把湯婆子接過去吧,不要凍壞了。”

  馬車的門被拉開了,柏世鈞接過對方遞來的東西,除了兩個熱乎乎的銅壺,還有一條摸起來又輕又軟的毯子——這種毯子質地極輕,像極了先前在將軍府暖閣裏蓋過的鵝絨軟被。

  “還有這個。”對方又遞來一個水囊,“是熱的羊奶,味道可能不太好,但能驅寒氣。”

  柏世鈞也接在了手中。

  柏靈將一個湯婆子抱在懷裏,另一個踩在腳下,整個人慢慢緩了過來。

  “您好些了嗎?”過了一會兒,外麵的聲音又問道。

  “好些了。”柏靈輕聲說道,“謝謝。”

  “既然好些了,有幾個問題,能否請韋小姐賜教。”

  柏世鈞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外麵,又看了看女兒。

  柏靈眯著眼睛,輕聲歎了口氣。

  “請說吧,我在聽。”

  “有些事情,若是放著不做便於心不安,可一旦去做,又好像做什麽錯什麽,這種時候,人該怎麽辦?”

  “為什麽於心不安?”柏靈輕聲問道。

  外麵的聲音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響起,那人似乎對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猶豫,但還是硬著頭皮開口念。

  “嗯,因為……做了對不住別人的事情。”過了一會兒,那人又補充道,“想要彌補,但……沒有機會。”

  柏靈輕輕揭開馬車的布簾,車外站著一個大胡子壯漢,一身厚實的布衣,柏靈並不認得。

  柏靈垂眸想了想,“誰讓你來問的……他人呢?”

  “韋小姐回答我這個問題就好了。我家大人……還在很遠的地方,但韋小姐說的話,我會全部轉達的。”

  “彌補不了。”柏靈低聲道,“過去的事情……怎樣都彌補不了。”

  那個中年男人的目光望了望另一旁,然後又問道,“為什麽?”

  “很早以前,我有一個朋友,也問過我一個差不多的問題。”

  柏靈的聲音很輕,很慢。

  “那時候,他有一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家裏出了事。他把自家的院子騰出來,讓對方住,給對方送去錦衣玉食,拚命想要分擔對方的痛苦……可對方並不領情,他急壞了,跑來問我,‘怎麽才能讓他趕緊好起來’?”

  柏靈有些虛弱地停頓了片刻,又接著道,“就好像每個人的痛苦……其他人都不可能真正分擔一樣,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你改變不了,也不可能當作它不存在。”

  “如果一個人非要去‘彌補’,不管不顧地……非要去求對方的原諒,那就和當年用‘做什麽有用’來衡量安慰這件事一樣。”

  柏靈望著馬車外的大漢,他看起來一頭霧水,完全沒有聽明白。

  “總之,你就這麽回話,”柏靈輕聲道,“你家大人……會懂的。”

  窗外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隔著馬車的木板,在變動的光影中,柏靈感到有人隔著窗走到了她的近旁。

  一個略帶苦澀的聲音從窗外傳來,“還有……一個問題。”

  這個聲音讓柏世鈞在一瞬間愣住了,他的呼吸頓時顫抖起來。

  柏靈看出了父親的懼怕,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她向著柏世鈞無聲地搖了搖頭,然後平靜地望向聲音的來處,“問吧。”

  “你剛才說,這是你很早以前,‘一個朋友的故事……”那個聲音低聲道,“對你而言,他……他現在……”

  “都過去了。”

  柏靈輕聲打斷了對方的話,她歎息似的笑了笑。

  “我們,都向前看吧。”

  ……

  等到柏奕從遠處的茶水鋪子回來,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

  馬車裏,柏靈已經蓋著新毯,靠著柏世鈞又睡了過去。

  柏奕咋舌,“這些東西都哪裏來的?”

  “剛才路過的幾個好心人送的,”柏世鈞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小聲道,“我們接著趕路吧。”

  柏奕點頭應聲,將手裏的湯婆子遞給父親,然後關好車門,最後輕快地跳上了馬車。

  他揚起鞭子,重新上路,眼前是無限延伸的道路,頭頂是燦爛耀眼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