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錯誤
  忽地一位禁厭師抬手,十指輕舞,緩慢結印,在昏暗的宮殿中,晉王的腳尖緩緩離地。

  晉王垂死掙紮,他想要掰下掐住了自己脖子的“手”,然而雙手觸摸到的脖子空空蕩蕩,根本別無他物。

  “救……”他翻起白眼,將手伸向馮嫣。

  然而馮嫣並未看他。

  禦座上,孫幼微冷聲開口,“告訴朕,在朕‘自行決斷,平息天怒’以後,你們打算做什麽?”

  晉王的喉中傳來一陣氣泡音,孫幼微稍稍抬指,先前抬手的禁厭師目光垂落,晉王的腳尖再次落在地上,然而緊縛在他脖子上的力卻並未鬆懈多少。

  晉王的臉變成了豬肝色,他的脖子被自己的手撓出一道道血痕。

  “再鬆一些。”孫幼微低聲道。

  晉王終於勉強能夠呼吸,他驚恐地望著禦座上的女帝和此刻暗淡的宮廷——他的援兵根本就不見蹤影。

  眼前除了女帝與馮嫣,就隻剩站在太初宮兩側的禁厭師像是廟宇中的無情塑像,一動不動地站在明與暗的交界。

  “母親……”

  “回答朕。”孫幼微的手指輕輕抹擦著自己嘴角的血跡,“你們打算做什麽?”

  “……離開,洛陽。”

  “哪些人?”

  晉王說了一串姓名,孫幼微目若死灰地聽完,點了點頭,“雨這麽大,你們離了洛陽,又要去哪兒?”

  “兒臣昨夜……昨夜夢中遇得仙人,說血雨再過七日就會停,屆時——”

  “哪個仙人?”

  “兒臣不認得……”

  “夢裏聽來的消息你就信了?萬一七日後雨根本不停,你又初到洛陽,若是有人趁你對此地並不熟稔伺機作亂,你又怎麽辦?”

  “那不全是夢……”晉王艱難地回答,“兒臣,兒臣還見到了……太祖……夢裏……他還告訴兒臣,今日妖邪會……起勢力……結果今日果然就……

  “母親……母親……”晉王喉嚨中擠出痛苦的低聲呼喊。

  孫幼微舒了口氣,她麵無表情地靠坐在龍椅上,“好了。”

  一陣詭異的擠壓聲在馮嫣耳邊響起,她臉頰微熱——有熱血突然濺了她半身。

  太初宮的光又恢複了以往的明亮。

  馮嫣聽見四周的宮人驟然驚呼——在這些宮人眼中,晉王上一刻還不可一世,下一刻就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馮嫣側目向四下回顧,方才還在太初宮兩側列隊而站的禁厭師,如今已經了無痕跡,不知退去了何處。

  在宮人的尖叫中,半身是血的馮嫣再次仰頭,孫幼微也望著她。

  過了一會兒,孫幼微用沙啞的聲音命令道,“不必召醫。”

  宮人們遲疑而驚懼地望著女帝,又聽她說,“都退出去吧,留馮嫣一個人在這裏。”

  “是……”

  “把晉王拖出去。”孫幼微輕聲道,“再有想擅闖太初宮的,讓他們看看下場。”

  宮人們唯唯諾諾地照做了。

  殿門從外麵關起。

  “過來。”孫幼微低聲喚道。

  馮嫣起身,她麵色平靜地走到孫幼微身旁,並在女帝的示意下,在禦座旁的一處軟席上坐下——在過去,這一般是浮光的位置。

  孫幼微的臉色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蒼白,她的眼睛死死釘著馮嫣,“那封遺詔,你也看過了?”

  馮嫣搖頭。

  “……那你先前說,即便傳言是真的,也不會覺得朕有什麽地方做錯了,是什麽意思?”孫幼微的聲音稍稍低沉,“你是說,什麽傳言?”

  “就是方才晉王殿下提及的那些傳言。”馮嫣答道。

  “你從何處聽來的傳言?”

  “沒有誰,隻是我自己猜的。”馮嫣答道,“先前聽天師說,您順著殉靈人留下的岩洞,在長安底下準備了一處導引靈河的暗巢,臣就覺得疑惑,再想起您在幾年前就征召了我的幾個弟弟在長安做事,機密到連我也沒有透露,我想,關於六符山,您知道的可能比我姑婆更多。”

  “……就這樣?”

  馮嫣點頭,“就這樣。”

  孫幼微意味深長地望了馮嫣一眼,而後又慢慢將目光移開——在她與馮嫣的交鋒之中,如果說有什麽她無法掌控或落於下風的地方,大概就是當馮嫣的表現足夠平靜之時,她無法判斷馮嫣究竟說的是實話,還是在撒謊。

  但孫幼微此刻暫時不想計較這些。

  她有些累了。

  望著眼前不遠處地麵上拖得長長的一道血印,她低聲道,“那你為什麽覺得朕沒錯?”

  “帝王的是非功過一向隻有給後世來評說,臣不願置喙……臣也不懂這些。”

  孫幼微的身體輕輕顫動了一下。

  “……你見到馮黛了?”女帝忽然問。

  “嗯。”

  “她同你……”孫幼微的呼吸略一凝滯,“都說了什麽?”

  “陛下能否先告訴我,當初為什麽不肯將靈河的事情公之於眾?”

  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孫幼微冷聲道,“若洛陽能平安無虞,那其他地方也就不會遭險。若洛陽保不住,別地做什麽能擋得住六符山下的妖邪?公之於眾……除了叫人恐慌,引起動蕩,又能有什麽益處。”

  馮嫣靜靜等待著孫幼微的下文,然而孫幼微似乎已經不打算說更多。

  盡管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但馮嫣能夠感覺到,這顯然不是孫幼微心念的全部——女帝還有什麽沒有說。

  太初宮門外傳來一陣隱隱的喧囂嘈雜,似是有人群在慢慢聚集,而所有人都不敢大聲說話,隻好低聲交談,發出嗡嗡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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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嫣沉默了一會兒,試探著道,“……您是害怕,這件事到最後,會牽連出當年遺詔的事嗎。”

  孫幼微的聲音再次有了波動,“夠了……馮嫣,到此為止。”

  馮嫣眼中泛起驚訝。

  “難道陛下也覺得,如今的情勢,是您招來的天罰——”

  孫幼微的眉頭擰緊,“不要逼朕……”

  馮嫣,望著眼前像是真的被人抓住了軟肋的老人,她忽然明白這些年來孫幼微身上一些近乎神經質的反複是因何而來。

  “如果這些年來,陛下頭上都懸著這把劍,那今日……您可以把這些負累放下了,”馮嫣輕聲道,“事情的因果……早在您降生以前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