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再見
  馮易殊又是一怔,剛要發問,阿予已經先一步開了口。

  而後,馮易殊聽到了一個跨度漫長且匪夷所思的神話。

  這個神話光怪陸離,故事中有天道,有法術,有修行,有飛升……再往後,還有十二道囚禁著屍塊的時域,有不斷轉生又不斷被殺死的神識。

  起初他以為這是個關於背叛與複仇的故事,但事情往後又慢慢變得複雜,令他不知究竟應該站在誰的那邊。

  但馮易殊還是安安靜靜地聽著。

  直到故事中出現瑕盈,出現阿姐和魏行貞,出現六郎和小七,還有不久之前他曾在夢中見過的馮稚岩與孫叔同,馮易殊才突然覺得腦子嗡地一下炸開——他這時才意識到阿予不是在和他講故事,說謎語……

  原來魏行貞已經兩世為妖;

  原來馮家女兒們身上的詛咒背後是一場持續了近四百年的獻祭;

  原來天上落下的血雨是伏羲之血,為的是壓下不斷浮升的靈河——或者說弱水……

  這一切一切的往事,像一道巨大的瀑布砸落在馮易殊的頭頂,將他整個人衝刷得懵懵懂懂,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此刻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當初他對魏行貞百般刁難,魏行貞卻好像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仍對自己示好。

  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麽當初阿姐會與殷時韞分道揚鑣。

  想起從前在家的時候,姐姐的院子裏容不得一個下人久待,他曾經以為阿姐在搬去魏行貞府上以後也會因為住不慣而回來……

  如今看來,真是多慮了。

  一切早就有蛛絲馬跡了,這一世的姐姐和上一世的姐姐一樣,都愛上了同一個人。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阿予望著馮易殊因為震驚而大幅起伏的胸膛,不由得想伸手去為他拍撫後背。

  馮易殊抓住了她伸來的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緊緊地叩住了阿予的五指。

  “……這些事,都是你先前沉睡時翻出來的嗎?”馮易殊問道。

  “嗯。”阿予點了點頭。

  馮易殊感覺四肢霎時冰涼,好像整個人都墮進了冰窟,他下頜微顫,眼眶不由得立刻發熱泛紅。

  馮易殊低下頭,想要開口,卻又陷入沉默。

  他額上青筋凸起,滿臉通紅,他竭力想藏住自己這一瞬的懼怕與傷心,然而一開口,他就陷入了哽咽,說出口的話幾乎隻剩下一點氣息,

  “你是怎麽……把這麽多的事……都記下來、帶回來的?”馮易殊聲音顫抖,“以前,你明明說……每次隻能帶回……一些隻言片語,為什麽這次……”

  阿予看著馮易殊,原本已經平複好的心情,此刻也被馮易殊突如其來的眼淚攪得有點傷感。

  她將手從五郎的手中抽回,好去擦拭他的眼淚。

  “不要哭啊,五郎。”

  馮易殊最後的一點防線被這聲勸慰突然擊潰,他整個人都嗚咽起來,除了緊緊攥住阿予的手,他已經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充滿變數。”阿予輕聲道,“即便是我,也沒法遍曆所有的可能……但有些事情,我能確定。

  “要……離開洛陽。”阿予喃喃道,“和你的家人,最好還有那位杜天師一起。中途,不要分開……還有……”

  “帶好燧石。”

  阿予認真地望著他,“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聽到嗎。”

  馮易殊咬緊牙關,點了點頭。

  “剩下的事,交給別人就好啦……你什麽都不用管。”

  女孩子的聲音微弱下去,她溫柔地望著身邊已經哭成淚人的好朋友,“謝謝你。”

  馮易殊的臉痛苦地扭成了一團,他奮力地搖了搖頭,“阿予……”

  阿予眼中帶笑,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

  “我……再不必回到天道的巢穴中去了……所以,謝謝你。”她喃喃著,“也請替我,謝謝馮嫣……”

  馮易殊看著阿予閉上眼睛,像是陷入一次再尋常不過的睡眠。

  他感到她的手漸漸失力,看見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漸漸平靜。

  阿予躺在床榻上,好像隨時都能醒來。

  馮易殊一直隱忍在咽喉的哭聲至此終於不必再抑製了,他緊緊抓住了阿予的手掌,將她溫熱的手貼在自己的眼睛上。

  熱淚苦澀,馮易殊嚎啕起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此刻他除了不斷地喊阿予的姓名,別的什麽也無暇去想。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而他對此毫無辦法。

  門從外麵被悄無聲息地推開,魏行貞站在門外向屋內投去有些擔憂的一瞥——他聽見了馮易殊的哭聲。

  他站在馮易殊身後,等到他哭聲漸漸平息的時候,伸手按在了五郎的肩膀上。

  馮易殊這時才覺察到身後多了個人。

  靠近之後,魏行貞已經認出了床榻上的人——是那個總是跟在瑕盈身邊的姑娘。望著眼前的情形,盡管魏行貞並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也不難理解。

  “我來接你回去。”魏行貞低聲道,“你要……帶她一塊兒嗎。”

  “嗯。”馮易殊上前,將阿予又一次抱在懷中。

  她真像是睡著了啊。長長的睫毛安詳地垂落著,像往日一樣,總是一語不發。

  魏行貞回頭望了屋子裏的賀夔一眼。

  上一世,他曾在阿嫣去世以後,與賀夔有過一次深談,也是在那次深談之後,賀夔將《百六陽九》教給了自己。

  但這一世,他和賀夔姑且還是陌生人。

  魏行貞不太理解賀夔要返回洛陽的原因,但不論他是被瑕盈挾持而來也好,是自己還有夙願尚未達成也好,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了。

  “你打算走,還是留?”魏行貞問了一句。

  賀夔向著魏行貞躬身點頭,以作告別。

  魏行貞也點頭還禮。

  他帶著馮易殊走進外麵的風雨中,低聲向他叮囑,“我走前麵,你注意跟在我的結界裏……”

  兩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整間小屋又再度恢複了寂靜。

  賀夔起身,將瑕盈先前贈予的琴重新取出,置於琴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