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如煙
  最初隻是為了避免影響獻祭的意外,瑕盈在暗處觀察著陣法的變化。

  然後馮嫣闖入視野。

  她有時在磅礴的妖氣之中俯衝、躍升,驚起一叢一叢的飛鳥,有時又坐在祈壇最高處的瞭望台上,輕輕哼著歌謠。

  他凝神聽了一會兒,大抵聽見幾句“素履之往,願獨行也”。

  瑕盈在遠處駐足遙望,看完了馮嫣的獵殺全程。在強烈的妖氣與殺意之間,她看起來是如此愜意而自在,好像這片天地就是她遊戲之所,這樣的馮嫣……與瑕盈先前心中“金絲雀”的想象大相徑庭。

  如果這是馮嫣,那龍舌口中那個可憐兮兮地在獅子園枯等一整個雨夜、幾年後又順從於家中長輩,手刃魏行貞的人……又是誰呢。

  瑕盈有些好奇,他決定去看一看。

  一呼。一吸。

  瑕盈皺起眉頭,他的思緒回到當下,又側目去看身旁的馮嫣,才發現她也正於沉默中望著自己。

  有那麽一瞬,他好像有許多話想開口,但下一刻,他又失去了所有想要傾訴的願望。

  如今,從與姑射、馮嫣的談話中,他已經了解了一切——包括魏行貞的重生。

  在過去,他有時會好奇在魏行貞的上一世,在六郎是信使的那一世,他自己究竟是如何度過的餘生,但此刻,他更想知道,自己是否還會有下一世重新來過的機會。

  瑕盈的身體開始發光。

  他對這一切已經失去了控製,但從馮嫣目光的憐憫之中,瑕盈大概明白,這次,是真的要走了。

  “可以……握住我的手嗎。”他低聲問道。

  馮嫣有些遲疑,但還是很快握住了他放在身側的右手。

  在雙手交握的一瞬,瑕盈的身體開始消泯,風將他的一切吹走,馮嫣的手中很快變得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有剩下。

  馮嫣忽然覺得有些鼻酸,眼眶驟然發熱。

  如果馮黛還在,她真想轉頭再問問老人家。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

  怎麽會有一件事,讓所有人都痛苦。

  好人痛苦,壞人也痛苦;老人痛苦,年輕人也痛苦。

  身居高位者終日惶惶,而四海萬方的庶民百姓,則直接陷入朝不慮夕的險地之中。

  馮嫣忽然想起幼年時曾偎在姑婆身邊,與老人一同上山,為家中來年的平安進香。

  在山寺的暮鼓晨鍾裏,青紫色的煙霧終日彌散,不曾斷絕。

  廟台下,有善男信女,磕頭禱祝。

  廟台上,是低眉菩薩,怒目金剛。

  那些在晴日裏的青煙,在誦經聲裏扶搖直上,載滿了人們對神靈的敬畏……然而又有哪一尊菩薩,哪一座金剛,真的在俯瞰人間黎民?

  這由人親手造出的偶像,像是在暴風驟雨裏撐開的一把破紙傘,明明什麽也擋不住,旅人卻依舊緊緊地攥握著它,好像攥握著,就能走出這幕天席地的風雨。

  馮嫣回過頭——遠處空無一人的茶案上,還放著馮黛留下的那杯酒。

  那是前人的“決心”。

  ……

  小屋之中,杜嘲風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感覺自己像是睡了一百年那麽久,手腳軟軟的,腦袋昏昏的,窗外雨聲陣陣。

  他扶著腦袋坐起來。

  “天師!!”身後傳來一聲驚喜的尖叫,杜嘲風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人從身後扶住了背,抓住了手,用力搖晃。

  “天師!你醒了!!”馮易殊驚喜異常,一時間連話都有些說不清楚。

  杜嘲風原本就頭昏腦脹,被馮易殊這麽一晃,眼前冒出一串金星,咽喉深處連著一陣幹癢,咳得他一下喘不上氣。

  馮易殊連忙起身去給杜嘲風倒水,兩三口涼水下肚,杜嘲風終於恢複了一點神誌。

  他茫茫然地望著眼前的馮易殊,然後抬頭環視周圍。

  這小屋初見時令他感到陌生,然而很快,他就想起了當初自己是因何來到這裏。

  馮易聞、夾穀衡、虹與砂、賀夔……瑕盈。

  是了,瑕盈。

  杜嘲風的眼睛驟然一亮——他完全想起來了,當初他正假意順從之時,瑕盈突然向他伸出了右手,然後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今天是什麽時候了?”

  “初八。”

  “初八,初八……”

  杜嘲風低聲重複著這個日期,也說不上為什麽,聽見日子沒到正月十六,他心裏鬆了口氣。

  等感覺眼前的畫麵不再泛青、重影,杜嘲風起身左右看了看——左邊的床榻上睡著一個年輕姑娘,右邊的茶案旁坐著入定的賀夔,自己還穿著先前那身髒破的道袍……

  再跟前,一個馮易殊睜著亮閃閃的眼睛,滿是期待地望著自己。

  杜嘲風皺起眉頭,“……你怎麽會到這兒來的?”

  “說來話長,”馮易殊答道,“反正也是機緣巧合被捉來的。”

  “被誰?”

  “瑕盈。”馮易殊快言快語,“他早先時候出去了,留我下來看著您和阿予,本來這兒還有一個少年人,但自從外麵開始下血雨之後,他就發狂了一樣要往外跑,我攔了一下沒攔住,還是讓他出去了。”

  聽到“發狂的少年”,杜嘲風幾乎立刻意識到那大概就是青修。

  兩人長話短說,將彼此的遭遇簡短地告知給了對方,而後杜嘲風大步流星地衝到了賀夔麵前,提起他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懟到了牆上。

  “正月十六那天到底會發生什麽,說!”

  賀夔麵如死灰,仍像一具行屍走肉,不論杜嘲風如何逼問,他甚至沒有抬頭看對方一眼。

  地麵再次傳來強烈的震動,與之一同響起的,是一聲非人非獸,仿佛從地獄傳來的嘶吼——這間小屋在這樣的震顫中沒有倒塌,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杜嘲風鬆開了被自己折騰得七葷八素的賀夔,徹底放棄了從這個活死人嘴裏套話。

  他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終於在床底蒙塵的箱子裏翻出來一套蓑衣鬥笠。

  “天師?”馮易殊看出了杜嘲風的意圖,但還是不可置信地開口,“你要幹什麽?”

  “回去搬救兵。”杜嘲風看了床榻上的阿予一眼,“雨具隻有一身,你就別跟我爭了,在這兒好好待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