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琴曲
  山林中,瑕盈已經與馮嫣魏行貞分別,獨自走在山路上。

  遠遠的,他聽見古琴的聲響從山頂傳來,他先是鎖眉,聽了幾個樂句之後又恢複了平靜——從琴聲來看,撫琴人應該不是賀夔。

  這短短四日,在六郎的保護之下,賀夔已經換了好幾處居所。

  瑕盈看見山頂的小屋,推門而入,果然看見六郎坐在琴前,賀夔與他相對而坐,且閉著眼睛。

  “先生,你終於來了!”六郎立即起身,指尖的琴音戛然而止,賀夔微微睜開眼睛。

  瑕盈抬手,示意他坐下,不必起身。

  “先生,浮光已經——”

  “我知道。”瑕盈走到賀夔與六郎的身旁,也席地而坐。

  六郎麵色嚴肅地望著瑕盈,又接著道,“最後分別前,她說的話有些古怪,要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找到避雨的地方’,好像早就知道天亮之後她的風就不能再護住我了似的。”

  “嗯,我也知道。”瑕盈點頭。

  六郎不解,“先生是說……你早就知道她那天會死在廟中?”

  “不是。”瑕盈搖了搖頭,“不說這個了。”

  他看著六郎身前新製的琴,“賀公在教你彈琴?”

  六郎點頭,“小時候學過一些,但是不精通,今日閑來無事,剛好賀公樂意指點,就試了試。”

  瑕盈笑了笑,他抬眸看向賀夔,“在屋中放了一架琴,卻不讓琴師去彈,好像是有些過分……”

  賀夔望著眼前的新琴,“今日才初二,還有十四天。”

  “我今日來就是來與賀公說這個的。”瑕盈輕聲道,“不必再等正月十六了,如果你想彈琴,現在就可以彈。”

  六郎和賀夔同時望向了瑕盈。

  “先生的意思是?”

  “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瑕盈低聲道,“先前天道留下的陣法已經生效,這次從域外召來的妖物所啃噬的人,就是最後的獻祭了。姑射殞命隻是旦夕之間的事情——如今看來,已經不需要您的琴聲來助推什麽了。”

  “什麽……”六郎的表情僵在了那裏,“可現在明明什麽都還沒——”

  “變化發生得比我預期中的還要快。”瑕盈輕聲道,“有些事情,天道已經等不及我來做,直接出手了。”

  六郎一下站起了身。

  “抱歉,我……我出去走走。”

  瑕盈沒有阻攔。

  六郎走後,瑕盈起身,坐去了賀夔對麵的位置。

  “這把琴本身,不算名貴——造琴師名不見經傳,所用材料也並無獨到之處……但形製上,它或許是最接近獨幽的一把。”

  瑕盈將兩隻手輕輕壓在弦上。

  “琴弦是由蠶絲製成,五絲為一綜。

  “第一弦,用一百二十綜,第二弦,用一百綜,第三弦用八十綜,先分四股打合,再以紗子纏之。

  “而後,四弦即一弦,不纏;五弦即二弦,不纏;六弦即三弦,不纏;

  “七弦,用六十綜,不纏,每弦長五尺……乃用竟陵派所記造弦之法造成。”

  每說一句,瑕盈的手指即在對應的琴弦上輕輕撥彈。

  古琴在他的手下泛起漣漪。

  賀夔也望著瑕盈的手,“你也懂音律?”

  “會一點,不精通,用來消磨時間罷了。”瑕盈輕聲道,“賀公有興趣聽我彈一曲嗎。”

  “請。”

  ……

  六郎在山頭與山頭之間縱身飛躍。

  他隱隱聽見身後有琴聲傳來,但那究竟是賀夔在彈還是瑕盈在彈,他已經沒有了興趣。

  他整個人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向著六符山橫衝而去,帶著不解,帶著憤恨。

  在他身下接連向後飛逝的山巒,看起來非常詭異——所有被弱水浸潤過的地方隻留下黑色的地表和斑斑點點的白雪,而山腰以上的位置還殘留著星零的樹林,雖然大部分也在此前的電閃雷鳴之中燃起了大火,但整片岱宗山受到的侵襲和別處相比實在輕了太多。

  這讓每座山看起來,都像是一小塊暗綠色的絨毯鋪在了漆黑的山峰上。

  他終於來到了六符山的附近。

  遠遠望見六符山的山頂時,六郎就立刻敏銳地認出了這座山與先前的不同——它是群巒之中唯一一座渾身焦黑的山。每一塊山石已經沒有了棕黃色的地表,嶙峋的輪廓讓人想起海邊不斷被衝刷的礁石。

  六郎在寫著“河山帶礪”的長陵碑旁停了下來。馮家在六符山山頂的六符園早就沒有了,所有木質結構的建築連一點殘存的梁柱都沒有留下,隻有這些石頭還立在這裏。

  在暗淡的夜色中,整座六符山像是一塊質地並不透明的黑曜石,在它身上已經沒有任何苔蘚、草木,整座山光禿禿的,寂靜得隻剩風聲。

  六郎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他一直在等正月十六——這個一早就被瑕盈定下的最終決戰的日子。

  他要親眼看著那隻被鎮壓在六符山下的妖邪露出真身,他期待著像對待迄今為止所有的敵人一樣,在交手的第一眼就看出它的弱點。

  然而現在瑕盈突然帶回一個“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的消息。

  結束了,是什麽意思……

  天道直接出手了——又是什麽意思?

  不該是這樣!

  在那個神秘陣法被拚上最後一角之後,應該由他們這些掃塵者,給予六符山下的那隻怪物以致命的一擊——那一擊才是一切的終結,是需要他親自完成的最後一步。

  他這一生都在等待那一刻。

  六郎在六符山上一路狂奔,企圖從中找到一絲活物的影子,然而沒有,整座山都是死物。

  他在無人的山路上把心中的怒火撒向周圍的一切——就像當初他輕鬆斬裂紀然與小七腳下的岩塊一樣,將眼前所見到的,所有可斬斷之物,劈成碎石。

  ……

  一曲終臨,瑕盈收回了手,賀夔臉上帶著些微驚奇,這表情甚至讓他長久以來的病容生出些微新的活力。

  “我突然,有一個不相幹的問題,想問你。”賀夔開口道。

  瑕盈抬起頭,“什麽問題?”

  “我有時候覺得馮易聞是你身邊所有人裏,最像人的一個,有時候又覺得他比所有人更瘋癲。”賀夔的目光轉向茅屋的木門,“這到底是確實如此,還是我的錯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