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難知如陰
  太初宮中,馮嫣仍對著白無疾當年的手書靜坐。

  書寫的布帛因為年代久遠而微微泛黃,但是上麵的字跡依舊清晰: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動如雷震,難知如陰

  在六個短句的下方,有用金砂畫就的陣法,馮嫣隱隱覺得眼熟,卻想不起究竟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此時,孫幼微已經退去殿後的寢宮,馮榷和浮光也已離去,整個寂靜的大殿中沒有哪怕一個宮人留守。

  燭火下,隻有馮嫣一個人的影子在輕輕搖晃。

  遠天的北風從倏然凶急,將太初宮一扇沒有關攏的木窗豁然吹開,馮嫣伸出手,按住了布帛的一角。

  魏行貞悄無聲息地落在殿內的地麵上,將窗戶重新合上。

  馮嫣感覺到身後的動靜,她回過頭,見魏行貞站在自己身後不遠,正望著自己。

  “有頭緒嗎?”魏行貞走到馮嫣身旁。

  馮嫣搖頭。

  上午剛剛看到這張布帛的時候,她著實激動了一會兒,以為裏麵會藏著某個能夠解答一切謎題的答案——然而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答案竟然還是一個謎題。

  火屬、山屬、林屬、風屬,還有雷與陰屬,是修士的六種靈識類型,這個口訣,洛陽城的黃口小兒也能背出。

  為什麽白天師要留這樣的一副字呢……

  “我想關鍵的地方可能是下麵的陣法。”

  馮嫣拿起布帛,遞到魏行貞的眼前。

  魏行貞掃了一眼——他上午其實已經看過了,但金砂的留色持久性遠遠不及黑墨,這塊陣法很多地方已經殘缺,除了中間的中軸線和邊沿的一些符圖,中間許多地方顏色已經脫落。

  仔細端詳,倒是也能隱約看出一些印記,但細節已經丟了許多。

  要完整看出整個陣法,大概也隻能靠腦補了吧。

  “看著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馮嫣低聲道。

  魏行貞仰頭活動了一下脖子——他也覺得這個陣法似乎是在什麽地方見過,有種淡淡的熟悉感。

  “再就是,老天師為什麽要將這個陣法和這些文字寫在一起。”馮嫣說道,“我一開始也在猜是不是發動這個陣法需要六種不同靈識的修士,結果陛下說當年陣法還算清晰的時候她就已經試過了,沒有反應。”

  “這麽重要的東西,她竟然也不謄錄一份。”

  馮嫣一怔,“……是呢,我怎麽沒想到——”

  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浮光叩了叩門,“公子?”

  “請進。”馮嫣輕聲道。

  浮光推門而入,見魏行貞就站在馮嫣的身旁,一時詫異,“呀,魏大人出來了。”

  馮嫣笑了一聲,今早的那番堅持無非也是一次言語上的交鋒,除了這一點,原本也沒有什麽非要魏行貞藏身暗處的理由——此時的洛陽城中,除了馮嫣,又有誰真的奈何得了這隻來自域外的妖狐?

  “浮光姑姑這是來……”

  “我來給公子送一些吃的,順便有個消息給您。”

  “那正巧,”馮嫣重新望回布帛,“想問浮光姑姑,這張布帛上的陣法,可有更清晰一些的抄本嗎?”

  浮光提著食盒上前,她跪坐在馮嫣的身旁,一邊開盒子一邊道,“倒是備下過,隻不過前不久拿出來看的時候,發現那些抄本裏也和這布帛上的情形一樣,”

  “一樣什麽?”

  “文字還在,陣法淡去了,”浮光輕聲道,“您看的這塊布帛,可能因為是原本的關係,所以褪色的情況反而還好些,至少上麵還有一些印子,陛下當年留的抄本,基本都隻剩上頭這六句話了。”

  窗外突然一道驚雷。

  比起傍晚時分的沉悶聲響,此刻的雷聲像是在所有人的頭頂炸開的。

  魏行貞望向浮光,“外麵有什麽消息?”

  “七小姐和紀然似乎找到了,杜天師和他們在一起。”

  “是嗎。”魏行貞輕聲道,“在哪裏?”

  “就在城外,聽說平妖署的陳恒陳大人也趕過去了。兩個年輕人都沒事,公子不用擔心了呢。”

  浮光和魏行貞這時才發覺馮嫣的表情有些不對勁——按說現在有了小七的消息,馮嫣應該是最激動的那個

  兩人同時看向馮嫣,但她仍然神情凝滯地坐在那裏。

  對浮光方才的話,她好像完全沒有聽見。

  “阿嫣?”

  “……我想起來,在哪裏見過這個陣法了。”

  她回過頭,“行貞還記得……那棵龍舌嗎。”

  魏行貞的目光再次回到了布帛上,突然間仿佛有什麽閃過他的腦海,一旦提及龍舌,他也立刻有了印象——今年夏日在岱宗山祭壇上看見的那個金色陣法,與此刻布帛上的東西確實非常相似。

  馮嫣輕輕打了個哆嗦,臉色驟然蒼白,她將布帛捧在手中,“我明白了……”

  “阿嫣還明白了什麽?”

  “我可能……明白這些年殉靈人在做什麽了,”她望向魏行貞,“行貞還記得嗎,我們這段時間一直在看的,殉靈人近二十年的行事整理。四十多起案件的死因雖然各有差別,但總歸離不開大火、墜崖、山體坍塌——不同的隻是有些發生在山林,有些發生在村落。

  馮嫣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她重新看回布帛上的漢字——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一直以來,殉靈人在民間引起的如同邪教的獻祭,死法豈不是正好與風、林、火、山對應麽?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先前因為雙祭之法死在岱宗山的那些殉令人,隻是她一時區分不清,那時的獻祭究竟算是山、還是林,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馮嫣又低聲喃喃道,“而從天撫十六年以後,又多了引雷而亡的死法……”

  ——動如雷震。

  陣法的消退很有可能與它本身是否被完全實現有關,如果一個陣法在繪作之初就被設定為不可複用,那麽隨著獻祭的完滿而漸漸褪色似乎也有可能。

  這個猜測讓馮嫣雙手微顫,她不由得將目光落向布帛的最後,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難知如陰。

  浮光望著馮嫣,手中動作稍停。

  不遠處的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她挽起耳旁碎發,輕聲笑道,“看起來,似乎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