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你到底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馮嫣?”

  “知道。”馮嫣輕聲回答。

  “朕現在隻要一道諭令,就能讓你一家都人頭落地——”

  “那我就徹底沒有牽絆了。”馮嫣望著女帝,“長陵下的一切,邊境的妖邪……也都留給陛下一個人。反正您做了那麽多手準備,應該早就給自己留好退路了吧。”

  “你……”

  “陛下有沒有到域外看過?”馮嫣又道,“天地永遠隻有一個時辰,不管過了多久,掛在天上的日月星辰都不會變……那個地方也有殿宇,也有樓台,但是沒有人。

  “應該沒有吧,不過我去過,這天下確實比我們想象得還要廣博。”

  城樓外,沸騰的人聲仍未止息。

  這麽多年以來,孫幼微從未如此密集地遭遇這樣的失控。

  不論是城樓之下的殷時韞,抑或是麵前的馮嫣……他們接二連三地打亂了孫幼微原有的計劃,以一種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

  孫幼微的下頜微微顫栗,震怒之下,一些可怕的想法掠過她的腦海——把馮嫣一家全都處死又如何,拖著所有人都下地獄去又如何……

  馮嫣竟敢……

  竟敢……

  “你到底……想說什麽?”

  老人的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馮嫣竭力仰著頭直麵著孫幼微的臉——這撲麵而來的憎惡讓她幾乎無法開口說話。

  直到某種安寧再次落下,她看見孫幼微的憤怒與她再一次相隔開,就像先前許多次與魏行貞一道進宮麵聖時一樣。

  馮嫣低頭莞爾,她輕聲道,“我想說,這一次,就讓陛下來做選擇吧。”

  孫幼微低聲怒喝,“你把事情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還要朕選什麽!”

  “兩個選擇,”馮嫣溫聲道,“要麽,陛下就將我——還有馮家的所有人,都以暗通妖邪的罪名處死,要麽,就請您將需要保住我和魏行貞的原因……昭告天下。”

  馮嫣聲音不大,但這句話卻像一道驚雷,在孫幼微的心上炸響。

  直到此時,孫幼微終於明白了過來——馮嫣就是要魏行貞是妖的消息為天下所知,正因為當下的不確定如此之多,麵臨的危機如此之深,馮嫣才敢直接用她自己和魏行貞兩個人當籌碼……

  孫幼微兩隻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如此一來,「魏行貞是妖」便再也不是她手中一道可以用來勒住馮嫣的繩索,馮嫣也再不必為隱瞞魏行貞的身份而如履如臨……所有的壓力都直接轉到了朝廷這裏。

  女帝整個人都微微向後退了一步。

  她的臉色驟然蒼白,而後又迅速轉紅。

  “你在……威脅朕?”

  馮嫣搖了搖頭,“陛下要怎麽選,是陛下的自由。”

  女帝的臉變得猙獰,她緩了好幾口氣,才伸出了顫抖的手指。

  “馮嫣——暗通妖邪,已……供認不諱,即刻——打入天牢。”

  天子的口諭經由無數宮人之口,在至玄門外傳開。

  殷時韞倏然抬頭,他瞠目結舌地望著眼前一幕,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然而有戍衛扣住了馮嫣的手臂與肩膀,將她押解著送下城樓,鎖進了囚車。

  桃花衛抵禦著所有試圖湧向馮嫣的臣民,馮嫣望著眼前的一張張臉,突然想起今年夏日宴的時候,人們也是像現在這樣,想要衝到她的眼前。

  但愛憎之間,有時候相隔得並沒有那麽遠……或許這也是人群始終令她感到畏懼的原因。

  回頭的時候,她的目光恰好與高台上的殷時韞交匯。

  四目相對,殷時韞眼中有一千一萬個不明白。

  他想向馮嫣問清楚,你到底在做什麽?

  你到底……想做什麽?

  但馮嫣隻是向他略略頷首,而後便回轉過身,目不斜視地乘著囚車遠去。

  殷時韞忽然覺得渾身都失了力氣。

  他曾經以為今日自己會麵對的是一場艱難的唇槍舌戰,也想象過無數次自己將魏行貞的身份當眾揭露,讓馮嫣與魏行貞啞口無言。

  但事到如今,除了荒謬,他沒有第二種感覺。

  “殷大人,已經結束了。”仍有些驚甫未定的唐三學不知何時站在殷時韞的身後,他俯下身,好讓殷時韞可以聽得更清楚,“您現在可以回去了,馬車就在那邊。”

  “回去?”殷時韞甚至沒有回頭,他喃喃道,“陛下說了,不論辯駁結果如何,今日都要取我性命。”

  唐三學笑了一聲,“哎,郡君為您求了情啊,您是忘了,還是沒人與您說?”

  殷時韞沒有回答。

  他再次望向馮嫣離去的方向,人們追逐著囚車而去,已經再看不見半點馮嫣的影子。

  以馮嫣的性情,她究竟能夠孤注一擲到何種程度……

  在今日,他終於了解。

  ……

  小七在黑暗中等候了許久。

  她的眼睛被遮了起來,耳朵裏塞了耳瑱,連喉嚨都被限製著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馮易聞說,這是為了避免路上萬一她受到驚嚇,失聲喊出聲來,暴露了位置。

  小七靠在六哥的背上,隻能感覺到迎麵而來的冷風。

  她有些想問,還沒有到嗎?這都過去多久了呀?

  但是即便張開口,她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極偶爾地,小七能感到有些樹葉輕輕劃臉頰——這是禦花園的樹麽?

  或許六哥為了避開守衛,在宮裏迂回了很久吧……

  小七打了個長長的嗬欠,幾乎要睡了過去,在半夢半醒之間,她突然感覺六哥停了下來,她的腳也旋即接觸到了地麵。

  耀眼的光隨著黑布條被摘下湧進小七的眼睛,她立刻皺起眉頭,一邊抬手擋光,一邊緊緊閉上了眼睛。

  六郎的手摘下了她的耳瑱,並在她的頸側輕輕拍了一下。

  小七咳嗽起來,她潤了潤嗓子,終於能夠開口說話。

  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周圍實在是太過安靜了。

  “能看見了嗎?”六郎的聲音傳來。

  小七適應了一會兒,終於移開了擋在眼前的手臂——在她的麵前,是寂靜無人的嶙峋山路,漫長的台階從不遠處的平台邊沿一路往下延伸,不知通向哪裏。

  她左右看了看,“這是……什麽地方?”

  “是當初你想把阿姐推下去,結果自己失足滾落的地方,”六郎輕聲道。

  小七微怔,有些不解地看向哥哥,“為什麽六哥要把我帶到——”

  目光與六郎接觸的一刻,小七的聲音戛然而止。

  六郎的表情帶著她從未見過的冷漠和危險,那支先前被他用來削木頭的匕首此刻在他右手中旋轉,他漫不經心地玩著手中的匕首,目光審視著小七。

  “說吧,”六郎冷聲道,“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