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寫給馮嫣的琴曲
  這一晚,等紀然與杜嘲風睡下,魏行貞與馮嫣仍坐在一處翻書。

  馮嫣仍在看殉靈人近二十年間的行事整理,這些文卷她從夏天開始讀,半年間已經通讀了三遍,越是細讀,她越覺得有一些難以琢磨的聯係隱藏其間。

  她將天撫四年開始的四十多起案件分門別類,死因雖然各有差別,但總歸逃不過大火、墜崖和坍塌幾種,地點有時在山林,有時在村落。

  從天撫十六年以後,又多了引雷而亡的死法——數以百計的民眾在雷雨天紛紛高舉著鐵器去到最高的山崗,一麵高歌狂舞,一麵等待著被雷電選中。

  這些癲狂之極的死法,即便是寥寥數語,也足以在馮嫣腦中構築起詭異的畫麵。

  每一樁案子都像是一盞浮在夜空的星火,等著馮嫣去做連線,將它們組成一個個可以理解的圖案。

  但馮嫣始終不得要領,即便好幾次隱約有一種靈光一現的感覺,它們也像流星一樣稍縱即逝,還沒有來得及變成有意義的字句,就消散在意識的夜空之中。

  對著這些案卷,馮嫣再一次熬到了深夜,她終於覺得有些困乏了,抬頭就見魏行貞還在旁邊看殷時韞的檄文。

  “怎麽不去睡啊。”

  馮嫣突然從背後抱住魏行貞,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

  “明天又不用真的去辯駁什麽……還看這些幹什麽?”

  魏行貞側過頭,“我在看妙微的信。”

  馮嫣的目光也重新落在了殷時韞的檄文上,她忽然想起來,在殷時韞剛發檄文的那天夜裏,他們原以為可以在當晚對峙時見到妙微留下的原本,但女帝將整件事都往後推延到了明日。

  魏行貞握住了馮嫣繞在他腰間的手,“……我剛剛想到了一種可能。”

  “嗯?”

  “說不定,妙微的那首曲子,是寫給你的。”

  馮嫣微怔,“……什麽?”

  “我和他說過你。”魏行貞低聲道,“說你也很喜歡他的曲子,所以後來,我經常和你一起彈妙微的曲子,你和他有一些地方很像,比如一直都在過離群索居的日子,但是有些地方又截然相反。”

  魏行貞望向馮嫣,“妙微遠離人群,是真心對那些牽絆感到厭惡,阿嫣不是。”

  馮嫣望著他,“我是什麽?”

  “你是想要接近,但不得法。”魏行貞答道。

  馮嫣笑了笑,她閉著眼睛,把臉頰貼靠在魏行貞的背上,“然後呢?”

  魏行貞低頭捏著馮嫣的手,輕聲道,“我說他的琴聲是向外無限延展,你的琴聲是向內竭力求索——完全是相反的兩極,但氣勢卻是相近的。

  “其實賀夔的琴音裏有幾分妙微的影子,我第一次聽他演奏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不過後來又變了,洛水邊彈《百六陽九》的簡直是另一個人……”魏行貞低聲道,他原本還想說更多,忽然覺得馮嫣的呼吸比方才稍稍重了一些。

  “阿嫣怎麽了?”

  他想回頭看看,但馮嫣的手臂緊緊繞著他的腰,就是不讓他看。

  “……為什麽,行貞覺得那首曲子是寫給我的?”馮嫣用很輕的聲音問道。

  “因為他對你也很好奇。”

  “好奇什麽?”

  “你從前和我說,你之所以覺得妙微的琴音與別家不同,是因為他的弦上有滄海桑田的氣概。別家寫山水往往是寄情抒懷,一不小心就沾染了琴師自己的自憐和哀苦,這反而就落了下乘。

  “妙微的樂聲則不同,他的琴聲全然無我,隻有對烈日驕陽,電閃雷鳴的想象和白描,也正因如此,這曲子中能夠讓人寄托情思的餘地反而更為遼闊。”

  魏行貞感覺馮嫣手上的力道稍稍鬆了些,便回轉過身,看著馮嫣。

  馮嫣眼睛微紅,“那,那他……”

  “他說,若是世上有人是這樣聽他的琴,那他就算是又多了一位知音。”

  馮嫣不由得低下了頭。

  她用兩隻手捂住了自己因為激動而發紅的臉頰,一時間連呼吸都忘卻了。

  馮嫣難以言說自己此刻的感覺——原來少時經由琴音而達成的理解和慰藉,並不是她單方麵的神交。

  這個與她相隔一千二百年的琴師,甚至知道她的名字,聽過她對琴曲的賞析……

  魏行貞又道,“我先前和他說過,要是他有什麽想帶給你的話,我可以代為轉達,他當時拒絕了,說這樣過於唐突——畢竟你們連麵都沒有見過。所以他要再想一想,後來就沒了下文……我一直以為他是忘了。”

  魏行貞又重新看回殷時韞的檄文,“不過,現在看來可能不是忘了,不然他好端端的送我一首琴曲幹什麽,還煞有介事地把前世的事情寫上——”

  他話還沒有說完,突然感覺背後一沉——馮嫣抱住了魏行貞的脖子,在上麵留下了響亮的一吻。

  於是魏行貞回過身,和馮嫣抱在了一塊兒。他任由馮嫣的吻連同她連聲的謝謝接連不斷地落下來,兩人在地上滾了幾圈,直到馮嫣已經笑到沒了力氣,才蜷縮著身體,與魏行貞一同側臥著躺在地板上。

  “現在知道我為什麽想看妙微那本琴譜的原本了吧。”魏行貞輕聲道。

  馮嫣又一次笑出了聲。

  說起來實在奇妙,原先一想到明日的對峙,馮嫣便覺得心中微滯,始終有些緊張,然而此刻,這種感覺完全被另一重難以抑製的期待所取代。

  她忍不住埋怨魏行貞為什麽直到今天才把這個消息告訴她,讓她平白焦慮了這麽久。

  魏行貞笑了一聲,額頭輕輕與馮嫣的抵靠在一起,“要是早告訴你,說不定你又怪我說得早了,吊你胃口。”

  馮嫣剛想抗辯,魏行貞的手指擋在了她的嘴上。

  “天師他們還在二樓……”

  馮嫣這才想起來,為了明早一道前往至玄門的事,今晚紀然和杜嘲風沒有回客房休息,而是在二樓閣樓歇腳。

  魏行貞很快抱著馮嫣起身,“我看我們也早點休息吧。”

  馮嫣望著他,“明天你會跟著我一起出門嗎?”

  “當然了。”魏行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