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敬酒不吃
  麵對著滿桌的珍饈美饌,紀然一言不發,既沒有動筷,也沒有舉杯。

  他碗裏的米飯已經有些涼了,上麵還放著幾片賀昀州夾給他的肉和菜。

  紀然麵無表情地望著眼前的中年人。

  將近二十年過去,賀昀州幾乎沒有變老,明明比杜嘲風還要老一歲,可他頭發烏黑,臉頰光潔,隻在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才會有些微皺紋。

  父子倆的鼻子和嘴巴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隻不過若是紀然與他走在一起,旁人或許會將他們認作兄弟,而非父子。

  即便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賀昀州身上依然帶有某種青年才俊的英姿氣度。

  許多年過去,紀然已經有些記不清母親的五官,但是眼前人曾經做過的一樁樁惡行他全部曆曆在目。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翩翩君子內裏卻是一個虛偽薄情的小人……

  紀然的兩隻手交疊著,捏緊了。

  幾杯酒下去,賀昀州有些微醺地紅了臉。

  “早上賀璉回來和我說,你把岑家的馬車給扣下了,我一聽——奇了,你這是怎麽看出來的?”

  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後,賀昀州低頭笑了笑,“……不能說嗎?”

  紀然目光微垂,“為了防止磕碰,那些箱子都用很厚的被褥包了角,但是車上的孩童卻穿著單衣,緊緊縮在母親懷裏。”

  賀昀州怔了片刻,即便紀然說出了原因,他也沒有立刻聽懂。

  紀然笑了一聲,他短暫地吸了一口氣,站起身道,“這頓飯差不多了吧,我下午還有公務——”

  “等等……等等……”賀昀州也立即站了起來,他擋住眼前比自己還要高一些的兒子,“這麽多年都沒有見麵了,今天……能不能……?”

  紀然幾乎立刻甩開了賀昀州的手,“有話說話。”

  賀昀州一下癱坐下來,好像突然被人抽去了主心骨。

  這個姿勢紀然很熟悉——這種突然陷入恍然,仿佛被什麽迎頭痛擊,進而暫時地失去了一切反應的姿勢,賀昀州最喜歡用了。

  緊接著他的眼眶會微微泛紅,額上興許還會跌落幾縷頭發,那種傷心欲絕的表情,會讓世界上所有的兒子都覺得,忤逆這樣的父親是一種罪惡。

  “你這些年……都是……怎麽過的?”賀昀州歎息著問道。

  紀然冷聲道,“你要是好奇,就去向陛下請旨,向吏部調我的任免記錄,那上麵記的比我說的清楚多了。”

  見對方完全不為所動,賀昀州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想了想,又換了副口吻,“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娘也受了——”

  賀昀州話還沒有說完,紀然已經一拳打在了桌上。

  桌麵的碗和杯盞全部為之一震,賀昀州的話也戛然而止。

  “你是不是又想說,賀家永遠有我一席之地,不論發生了什麽,你我永遠是血脈相親的父子?”

  不等賀昀州回答,紀然又接著說了下去。

  “我不可能撤回今天的案子。而且我告訴你——如果回去以後,我發現京兆尹悄悄把案子給銷了,我會連著把邢大人一起上報天聽,到時候這個案子報到大理寺,你猜猜看我會不會避嫌?”

  賀昀州的喉嚨動了動,“……你,就這麽恨我?”

  紀然冷笑了一聲,他輕舒了一口氣。

  “我勸你先擺清自己的位置,”紀然的聲音又恢複了先前的冷漠,“我扣下那兩輛車的時候不知道背後是你,現在知道是你我也一樣走官家的流程,是不是你根本無關緊要——聽明白了嗎?”

  賀昀州顫抖著低下頭,“好,好……但你知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紀然目光微凜,“什麽?”

  “岑家……岑家先前逃往金陵未遂,被陛下發現嚴懲,”賀昀州撐著身旁的桌子站起身,“這才……出此下策,若是此番又被陛下發覺,那岑家……還有你爹我,怕是要被陛下拉出去殺雞儆猴——”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孩子?”賀昀州抹了一把眼淚,“你是不是到現在還被瞞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洛陽要變天了,你知道嗎?”

  紀然微微顰眉,“我勸你慎言——”

  “現在慎言還有什麽用啊?”賀昀州壓低了聲音,但每一句話都說得聲嘶力竭,“昨天的冬祭,風把祭旗吹跑了,旗杆斷了,旗官當場斃命——你知道嗎?你不知道!整個岱宗山都封鎖了消息,不準任何人將這件事外傳。

  “你再想想最近岱宗山附近的咄咄古怪,那些修士要麽莫名其妙失了靈力,要麽就是突然暴亡——還有幾日前岱宗山的地震,皇帝才上山,地龍就翻身了,這什麽意思不用我多講吧?

  “現在再不逃,等陛下回了洛陽,所有人就都逃不掉了——你懂嗎?”

  “傳言而已,不足為信。”紀然握住了腰中的劍,“現在讓開,你今日在這裏的胡言亂語,我可以當作沒有聽見。”

  說罷,紀然大步流星地朝雅間的門口走去。

  “你真的……就一點麵子也不留給為父?”

  紀然站定,他回過幾分側臉,冷聲道,“我早就不是賀家的兒子了——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這個。”

  賀昀州稍稍低下了頭,原先一臉可憐巴巴的表情風卷殘雲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重帶著威懾的笑意。

  這個表情,紀然也很熟悉。

  這是賀昀州“酒後吐真言”的一貫作風,往往在前麵一番悲悲切切的哭訴之後,在所有人都對他心懷憐憫之時,他會突然暴怒,仿佛自己是天底下委屈最大的人,他該向所有自己憎恨的對象討要一個說法,或是某樣補償。

  “那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賀昀州的兩隻眼睛突然上翻,帶著怨懟看向紀然。

  紀然微微眯起眼睛。

  時至今日,他依舊能回憶起年幼時被這套組合拳打得無法招架的痛苦。

  而今他再次站在父親麵前,隻覺得一切都很荒誕……

  荒誕,且可笑。

  紀然稍稍揚起下顎,睥睨道,“說。”

  “你說你不是賀家的兒子,那你是誰家的兒子?”賀昀州冷聲譏誚道,“天箕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