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重蹈覆轍
  良久,馮嫣仍是不可置信。

  “您……都知道?那您為什麽……”

  馮榷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你以前偷偷跑去崖邊,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還有在山居的閣樓遠眺,看別家的孩童在林間嬉鬧……我都看著,我都知道……

  “阿嫣心裏也覺得苦悶吧?”

  馮嫣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個時候我也在想,到底要不要製止。”老人低聲道,“到底還是沒有忍心。”

  “時韞是個好孩子,他心地好,為人也正直,你跟他待在一起,我心裏是放心的——至少,當時確實是放心的。”

  “……當時?”

  “是啊,當時。”馮榷表情寡淡地笑了一聲。

  馮嫣隻覺得手腳此刻都有些發冷。

  即便老人給到的隻是這麽一點隻言片語,她已經敏銳地覺察到了一些馮榷此刻還尚未說出的話。

  當時是放心的,所以聽之任之。

  那麽……

  “獅子園的那天晚上,”馮嫣輕聲問道,“您是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老人的目光又重新看回了姐姐的石碑,她伸手撫摸著馮黛的名字。

  “世上的事情,沒什麽是新的,人總是在反複地、趟過相同的命運。”馮榷輕聲說道,“如果不時刻留心,就免不了要在同樣的地方跌倒。”

  馮嫣看向老人,“……誰跌倒過?”

  “我的姐姐。”馮榷目光溫和地答道。

  “她和你一樣,都是被選中的那一個,而她也和你一樣,策劃過逃出長安的計劃——雖然,不是為了她自己。”

  “那是……為了誰?”

  “為她的丈夫。”老人聲音很輕,“那年她二十四歲,無論如何都想保住朝夕相對的愛侶。他們暗地裏做著準備,但事情陰差陽錯的,最後還是被我撞破了。為了安撫我,她有所保留地將獻祭的事情告訴了我,希望我能為她保守秘密。”

  聽見“有所保留”幾個字,馮嫣心中起了波瀾,但她沒有發問,隻是安靜地聽。

  老人接著道,“那是我最親最近的姐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些發生在其他深宅大院裏的姐妹齟齬,從來沒有出現在我們身上。她這樣向我開口?我怎麽可能拒絕?

  “當時讓覺得奇怪的隻有一件事——既然要走?為什麽她要留下來,和姐夫一道遠走高飛不好麽?”

  馮嫣於是明白了過來。

  “她沒有告訴你代價?”

  馮榷點了點頭?“是啊?我想著,既然克夫的詛咒是假的?是謊言,那麽我們把姐夫送走?人不就暫時救下來了麽?但她沒有告訴我們?如果姐夫走了,一切就會像裏說的那樣——由她來償命。”

  馮榷仰起了頭,“她的計劃真的做得很周密,就和你一樣?她聰明?心細,把什麽都考慮到了……

  “但她沒有考慮到一件事。”

  “……什麽?”馮嫣問道。

  “她不知道我把她看得多麽重要。”馮榷笑了笑,“我從來不覺得世上有哪個人值得她用命去換……所以後來,當我的祖母把實情向我吐露,並逼問我那個男人的去向時?我幾乎沒有什麽猶豫,馬上就說了。

  “之後?姐姐和祖母兩個人都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她們再回到長安?所有的事情就都已經塵埃落定。”

  “山上的祭祀結束了?”

  馮榷點了點頭。

  馮嫣望著老人,“她……生您的氣了嗎。”

  馮榷想了好一會兒?“她應該?是恨我吧?”

  “我是在第一任姐夫死了很久以後?才知道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馮榷低聲道,“原來在找到了那個男人之後,祖母帶著他們倆上了山,她老人家沒有任何隱瞞,而是把六符山的秘密原原本本地講給了那個人聽……

  “中間究竟經曆了什麽糾葛我不得而知,總之最後,那個男人在姐姐的麵前,自刎了。”

  馮榷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而後又緩緩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再之後,祖母把我召到跟前,將整個家族的秘密托付給了我,我那個時候才真正知道整件事情的厲害……難怪那個男人要自刎,任誰也承受不住這種罪惡。

  “但姐姐和我,終究是沒辦法再回到從前了。”馮榷輕聲道,“不過,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

  馮嫣望著眼前的石碑,“……您還沒有回答我之前的問題。”

  “哪個問題?”

  “獅子園那晚……”馮嫣輕聲道,“您會出現在那兒,不是巧合對嗎?”

  馮榷再次笑了笑。

  “是啊,我隻是把這個故事講給了時韞聽。”馮榷低聲道,“我沒有逼他做任何事,一切選擇都在他自己……如果你們真的離開了,我也還是有辦法把你們捉回來——隻是,真的有必要鬧到那一步麽?

  “如果他真的帶你走了,擺在前麵的無非就是幾種選擇,要麽被捉回來解除婚約,要麽你和他之間活下一個,或者一同赴死……

  “時韞知道輕重緩急,他不會為了一時的歡愉,就放任你和他一起滑到萬劫不複裏去……在那個時刻,他懂得忍耐。”

  馮榷看著馮嫣,“又或者,還有比這更好的路可以走嗎?”

  馮嫣站在那裏,長久地沉默著。

  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她很想問老人,為什麽同樣的話,馮榷願意在三年前同殷時韞說,卻不肯和她提及半個字?

  但很快,她又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麽根本不重要。

  或許是姑婆覺得時候還沒有到,就好像在那塊石頭變紅以前,老人對長陵裏的一切一向諱莫如深,半個字也沒有提及。

  或許是姑婆覺得殷時韞沉穩、守信,能夠沉得住氣三緘其口。

  或許又有別的什麽原因……

  總之有一些關於她的決定,始終是其他人在替她把握。

  馮榷看了過來,“阿嫣又恨我麽?”

  馮嫣沒有回答。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殷時韞無論如何都不能是你的第一任丈夫,”老人接著道,“因為我當年已經看過了一遍後果,不能再讓你重蹈一次覆轍——如果你也要恨我,那便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