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點遺憾
  說到底,兩個人的底色不一樣。馮遠道如此想著。

  母親是與塵世完全疏遠的,阿嫣不一樣,阿嫣活潑得多……她不愛見人或許是隨著她的長大而慢慢生發的性情,但在她身上,始終有一種不曾在母親身上見到的生機。

  看著馮嫣一點一點長大,馮遠道覺得自己心裏的某個缺口慢慢彌補。

  如果說母親的早亡確實給他帶來過什麽遺憾,大概就在這裏了。

  他有時候忍不住會想,倘若母親也能和他一起慢慢陪著阿嫣長大,那塊橫亙在她與塵世之間的冰山,或許也能消融一些吧?

  隻是世上沒有如果了。

  火焰在所有人麵前嗶嗶剝剝地燃燒,小七望著父親突然落寞起來的神色,不由得靠得離他更近了一些,“爹,你別傷心。”

  “我不是傷心,”馮遠道說道,“我就是有點感慨,日子過得好快……一眨眼就二十年了。”

  他看了一眼小七和六郎,“你們一下就這麽大了。”

  小七撐著臉,“為什麽每年祖母忌日您都要上山焚香呢?”

  “這是她臨終前唯一的心願……反正也不麻煩。”馮遠道輕聲道,“我小時候啊,經常跑去你祖母的書房裏玩,她反正就一直待在那裏,整個屋子都是山鮫的味道——她最喜歡在屋子裏點山鮫了。”

  “祖母就隻說了一個願望嗎?”小七眨了眨眼睛,“是她親口對您說的?”

  “嗯,是啊。”

  “好奇怪的遺願……”小七喃喃著道,“但我記得姑婆上次說,長陵是不準馮家的男人進的……爹是去哪兒燒?”

  “不在長陵,焚香的地方就在咱們家的山居旁邊,那個位置也是你祖母親口定的。”馮遠道一邊說著,一邊將去了表皮的山鮫裝進身邊的瓷罐。

  回想起母親臨終前躺臥在床榻上的模樣,馮遠道的眼中又稍稍有些溫熱。

  “她走的時候特別安詳,臉上都帶著笑,”馮遠道輕聲說,“許多人都想來看她,但她誰也不見,就吩咐我不要忘了這件事……她說她沒有遺憾,不管怎麽說,都算是善終了。”

  小七沒有說話,隻是有些懵懂地點了點頭。

  “那姑婆為什麽沒有走出來呢?”她小聲問道,“這也不關她的事嘛……”

  “哎呀,老一輩的事你們就別管啦!”

  小七笑了笑,“……是不是爹你自己也不太清楚?”

  馮遠道撇撇嘴,“那我有眼睛,會看的嘛,你姑婆一輩子都沒有嫁人?就守著長陵……無非是在替你祖母繼續去擔她沒有擔完的擔子罷了——每個人有自己懷念的方式?你們不要去打擾。”

  小七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上次去長陵的時候都沒有留心祖母的墓碑,”她輕輕舒了口氣?“下次再有機會?我專程替您去拜一拜——”

  “什麽替我,”馮遠道打斷了女兒的話?“你本來就該好好拜一拜。”

  馮六郎在一旁道,“聽說祖母是她們那一輩裏最出挑的修士?七妹不如去求她保佑你盡早開啟靈識。”

  “哎對?”小七連忙點頭,“保不齊老人家就應了我呢,畢竟咱們自家人,是吧?”

  馮遠道笑起來?“那可不一定?我勸你不要。”

  小七表情稍稍凝住,“……為什麽?”

  “你祖母在我小時候就經常和我說,普普通通有福氣,”馮遠道看著小七,“說不定你本來過兩年能開靈識?結果老人家在天之靈看了看,決定也把這福氣給你——”

  小七和六郎都大笑起來。

  幾個人在雪地裏坐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大家一道把所有的山鮫都處理了之後,便沿著小路慢慢往思永齋返程。

  雪夜裏的老少有說有笑?北風一夜未停,將後院裏那點山鮫的餘香迅速吹散?連同著炭火的餘燼一起帶向更遠的夜空。

  ……

  孫幼微的行宮大殿?徹夜燈明。

  白天墜亡在山穀的旗官此刻靜靜地躺在殿堂之中?近旁站著桃花衛和戍衛司的長官。

  死人的身上蓋著白布,因為驚恐而扭曲的表情此刻已不可見,而大殿之內,所有活人的表情此刻都很複雜。

  這間屋子裏的大多數人,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來修士墜亡的案子到今天已經不是頭一起,隻是此前出事的大都是道行尚淺的新人,所以沒有激起太大的水花。

  今日死去的旗官不同,一方麵他已經帶了好幾批徒弟,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出現什麽低級失誤,另一方麵——女帝需要一個解釋。

  這樣大的事,或許今日還能因為大雪封山而暫時不為人所知,然而用不了幾天——明天?後天?甚至就是今日再晚些時候,消息就會傳到洛陽。

  等到那時,又該如何應對呢?

  偌大的廳堂裏站滿了人,但是沒有人敢在這時上前再說什麽。

  馮易殊也在人群之中——他一直踮著腳試圖想要去看前麵的屍體,可是他的官階和這間屋子裏的許多人比起來都不太夠格,而且憑他的直覺,平妖署的上司應該不會想和這樣的事情沾上幹係。

  孫幼微第一次對著朝臣發出了歇斯底裏的怒火。

  老人脖子上的青筋再一聲聲的叱責中凸起——從前許多人都覺得女帝陰晴不定的脾氣叫人膽戰心驚,而今她真的動怒,群臣心中得恐懼反而被驅散了一些。

  大殿中沒有人敢接茬兒。

  孫幼微像是失去了理智,一遍一遍地要求不想幹的人上前查探屍體,蓋著白布的屍首被一次次掀開,露出底下已經被仵作解剖過的殘屍。

  淡淡的血腥味彌散在所有人的鼻間。

  “魏行貞。”孫幼微陷在座位上,她目光暗淡,指著前方,“你也去看看。”

  “是。”

  杜嘲風見狀,也當即請命上前,孫幼微繪了揮手,同意了。

  這種情況,按道理“魏行貞”隻要學著先前的那些人一樣答一句“臣愚鈍,看不出什麽端倪”就可以了。

  雖然這樣可能免不了一頓劈頭蓋臉的痛斥……

  “嗯……?”

  杜嘲風聽見身邊的魏行貞發出一聲不解之歎。

  在寂靜無聲的殿宇之中,這聲帶著疑問的感歎分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