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相愛吧
  魏行貞短暫地閉上了眼睛,呼吸之間,他忽然覺得心中湧起許多溫柔的心情。

  他迅即地反扣住馮嫣的手腕,趁她不備奪占了對峙的上風。

  “你既然什麽都知道了……怎麽還不怕呢?”

  “哈哈,”馮嫣輕聲笑了笑,“我可是——”

  魏行貞拉過微笑著的馮嫣,沒有等她說完,就將她抱在懷裏止不住地親吻。

  他沒有什麽好解釋的了……

  魏行貞有些放肆地想著。

  瑕盈說的全都是實情——他無需隱瞞和辯解任何事。

  他的手輕輕撫過馮嫣溫暖的脊背,呼吸著她溫馨而清冽的氣息,慢慢地向她靠近。

  過去,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馮嫣,但如今看來又並非如此。

  此刻他醉心於馮嫣溫柔的親吻中,也在她靜謐的微笑背後看見了某種危險而可怕的影子,好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大河,一旦命運的礁石在她流經的河道上出現,她會立刻暴起,不顧一切地衝撞上去,激起粉碎而晶瑩的浪花。

  ——在馮嫣風平浪靜的水麵之下,始終隱藏著這樣的激流之心。

  她與自己一樣,始終被危險吸引。

  魏行貞忽然想起在那個夏夜結束之後,幾次經過馮嫣的窗前,聽她奏琴。

  最初的一段時間她的琴音幾乎是災難,但馮嫣似乎學什麽都很快,幾個月以後,琴聲就能入耳了。

  與常人更加不同的是,馮嫣的琴聲在擁有技巧前就已經有了某種引而未發感情,如同朝菌渴望晦朔,蟪蛄盼見春秋。

  那時他站在寂靜無人的小院之中,對著燈下的人影暗暗驚奇。

  一個終日近乎被禁錮在一個角落裏年輕人,何以有這樣激越勇猛的琴音。

  之後某一天,馮嫣突然開始彈奏妙微的曲子,這曲調魏行貞聽了無數遍,那一刻卻覺得非常陌生。

  妙微的琴聲是向外的,是虎狼在山野的咆哮,是飛瀑跌落寒潭的轟鳴。

  馮嫣的琴聲是向內的,是在空無一物的荒蕪和幻滅之中,用盡所有的力氣,孤注一擲地去抓最後一根稻草。

  兩人的內裏相去甚遠,氣勢卻又如此接近。

  那也是一個秋日,蕭瑟的夜風中,魏行貞終於放下了所有的雜思,第一次真正靜下心來聽馮嫣撫琴。

  那一刻,他忘卻了過去的朋友,忘卻了天邊的故鄉,也將自己當初來到這裏的目的全部拋諸腦後。

  所有的痛苦、困惑、紛雜的欲念……在琴聲之中,好像都成了乘風而去的亡魂,不留痕跡地散去了。

  魏行貞不得不對這位尚未相識的宿命之敵投去一些關注——

  他心裏隱隱感到,一個像妙微那樣彈琴的人,是活不長的。

  更何況馮嫣終日將自己鎖在院子裏,連寄情山水的機會都沒有。

  這個念頭讓魏行貞有些矛盾,他猶豫了很久,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自己在做什麽呢?他不是來殺她的嗎?如果她自己都在生死之間遊移不定,他又有什麽好在意的呢?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

  直到十七歲的馮嫣在獅子園淋了一夜的雨,並在太初宮中喋血昏迷命懸一線之後,魏行貞終於意識到,自己必須做些什麽。

  ……

  屋子裏的燈熄滅了,整個世界也隨之一並熄滅。

  窗外青白色的月光像水一樣漫進屋子。

  睜開眼睛,馮嫣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被籠上一層淡淡的清暉。

  閉上眼睛,又好像獨自麵對著一片一無所有的夜空,虛無而空洞。

  究竟哪一個才是當下的現實?

  馮嫣分不清楚了。

  她回想著與魏行貞相遇之後與之前的一切,覺得一切像是隔著一層水霧,她看不真切,也想不透徹。

  她想起年少時自己一次次站在峭壁上,望著腳下深不見底的幽暗山澗,有水聲從山穀中傳來,好像鬼怪的輕聲細語。

  它們向她招手,邀她縱身跳下。

  她竭盡全力,沒有聽從。

  但死亡永遠是一把迷人而鋒利的尖刀,世間所有的問題,在它麵前迎刃而解。

  ……活著才充滿問題。

  而有些問題,她在年少時永遠也想不明白。

  比如與人相處的痛苦,究竟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比如感到孤獨,感到煎熬的時候,要躲去哪裏,才能平複?

  昨日的煎熬與前日別無二致,前日的煎熬又是在日複一日地重複再前一日。

  昨天的一切已經挨過去了……

  那麽今天,又要為了什麽理由,而活下去呢?

  若幹個心念像是盛在陶瓷罐子裏的琉璃珠子,總是隨著馮嫣心緒的擾動彼此撞擊。

  她有時懷著希望度過一日,有時懷著絕望度過一日;

  有時歡喜,忘記了此刻過後還有無數個等待著她的明日就要到來;

  有時突然參透了什麽機緣,一連幾日都陷在一種平靜而虛無的心境裏。

  她拿自己的疑問去問姑婆——死後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呢,也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嗎?

  老人笑了兩聲,“未知生,焉知死?”

  月光像潮水一樣漫湧上來。

  馮嫣感到自己就像水底一株隨水波搖晃的水草,水下的一切都是洶湧的,她與魏行貞就在這樣的暗潮同沉浮。

  一切關於死的苦悶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新鮮而活潑的洪流,

  她聽見自己和魏行貞交織的呼吸聲,他的低吟和喘息,讓人想起衝鋒的號角。

  兩個人好像兩個沒有身份,也沒有過往的流浪者,他們偶然相遇,相互角力,誰也不肯輕易地放過對方。

  他們遭遇,他們進攻,他們停歇,又再次被對方俘獲……在凶狠而淋漓的歡樂裏,他們既成為戰勝者,又全然被對方戰勝。

  他們相擁著沉向黑夜的深處,在隱秘之地,一切猶如永恒而熾熱的太陽,又像盛夏永無止境的蟬鳴,好像無數個漫長的一生同時堆疊在一起,所有的笑聲和眼淚,都在這個夜晚一些相擁的瞬間,倏然而無常地從兩人眼前閃過。

  他們投入而忘我,不知道原來是自己正在燃燒。

  也許明日就有未知的災厄將要到來,也許往昔他們所愛、所珍視的一切就要毀滅。

  但在這毀滅降臨以前……

  相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