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沉住氣
  馮嫣有些不解地望著眼前人。

  梅十二也凝視著她,目光中帶著幾分遺憾和眷戀。

  “每當想到,今後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您都不會再這樣以善意溫和的目光看著我,我便覺得失去了一件珍寶,但……”

  瞬息之間,馮嫣終於覺察到了將至的危險。

  然而遲了。

  梅十二的右手已經閃電般地掐住了她拿著藥材的手腕。

  碰觸的一瞬,馮嫣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她幾乎還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整個人就迅速墜入了無意識的淵麵。

  馮嫣手中的藥材散落一地,梅十二穩穩地接住了她前傾的身體。

  “阿嫣。”

  他在她耳邊輕聲喚了一句,懷中人已無回應。

  梅十二低下頭,無聲地握住馮嫣那隻白皙的手。

  是因為馮嫣常常做雕刻的原因嗎?她的手掌並不像先前想象中的那麽溫軟,不僅指根與指節側麵都覆有厚厚的繭,在手掌的邊沿,還有許多傷口痊愈後淺淡的疤痕。

  梅十二慢而輕柔地撫摸著這雙手的細節。

  粗糙而溫熱的虎口,微微凸起的指腹,自然蜷曲的指節……

  時間緩慢地流過,沒有任何人前來打擾。

  梅十二遲疑了片刻,緩慢地將這隻手抬起,輕輕貼近了自己的臉頰。

  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掠過他的身體,令人顫栗。

  他幾乎立刻皺緊了眉,握著馮嫣的手也倏然鬆開,任由它綿軟地落下,搭在地上。

  梅十二垂眸不言。

  他重新戴上了自己的白紗手套,而後輕輕撫過懷中人的長發。

  “好好……睡一覺吧。”

  ……

  院子裏的魏行貞突然回過頭,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思永齋的宅院。

  ——馮嫣的氣息,忽然消失了。

  不是慢慢遠去,也不是被什麽東西帶走,而是整個存在都如同水汽蒸發一般,憑空消失了。

  魏行貞怔了怔,而後強烈的懷疑裹挾著不可抑製的驚懼,霎時間一齊湧上了心頭。

  他甩下仍在絮絮叨叨的唐三學,幾步衝向了思永齋。

  進了門,他看見梅十二正俯身在另一間屋子門口拾撿藥材。

  魏行貞無聲地經過他,走進了裏屋。

  馮遠道仍像先前一樣,一臉愜意地躺在椅子上。

  屋子裏再沒有了別人。

  即便早就感知到了這個結果,但在查探過思永齋所有屋子仍不見馮嫣蹤影以後,魏行貞隻覺得手腳發麻,十指冰涼。

  阿嫣不見了……

  他甚至有些站不穩,隻覺得眼前一切天旋地轉——

  阿嫣不見了……

  幾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魏大人,您在找什麽?”

  梅十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魏行貞回轉過身,見梅十二手捧著藥材站在門口。

  馮遠道直起腰,有些茫然地看著獨自站在那裏的梅先生,“……誒,嫣兒呢?”

  “不知道,”梅十二搖了搖頭,將手中的藥包遞出,“隔壁沒有人,我過去的時候,隻看見這包藥散在了地上……”

  魏行貞上前一把抓起藥包仔細嗅了嗅——是的,上麵確實有馮嫣的味道。

  馮遠道有些疑惑,“那她到哪裏去了……”

  “公子是不是想起什麽,所以突然出去了?”梅十二輕聲道。

  馮遠道顰眉——想到什麽就馬上去做是小七的性情,嫣兒不會這樣。

  她就算再著急,也會進來先打個招呼再走。

  “魏大人……”梅十二稍稍轉身,用一向帶著寡淡笑意的目光看向魏行貞,“您看起來似乎臉色不太好。”

  魏行貞低著頭,他的眼睛沉在陰影之中,幾乎不可見。

  “我去……找她……”

  “行貞——”馮遠道也意識到了一些隱憂,然而未等他開口,魏行貞已經沉下額頭,幾乎是發狂地衝出了思永齋的屋子,留下仍在驚愕中的馮遠道不知所措。

  “這……”

  “伯父先躺好。”梅十二上前道,“公子總歸離不了這馮府,讓魏大人去找他吧,我來替您拔針。”

  馮遠道有些無措。

  是啊,這麽晚了,嫣兒一個人還能去哪裏呢?

  他點了點頭,“那辛苦梅先生了,您動作可否快一些,我也出去看看。”

  “嗯。”梅十二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盡量。”

  ……

  魏行貞才衝出思永齋的大門,唐三學便怒氣衝衝地追上來揪住了,“魏大人,您這是拿咱家當猴耍呢——”

  “讓開。”魏行貞低聲說道。

  唐三學正要發作,目光忽然在不經意間與魏行貞交匯——驟然間,唐三學整個肥胖的身軀都僵硬在了那裏,好像寒冬臘月被人按進了冰窟。

  魏行貞的那道目光好像一把實在的尖銳刀戟,硬生生地在他身上捅了個窟窿。

  唐三學不可抑製地打了個哆嗦。

  “您……您忙。”

  魏行貞甩開這宮人的手,一路飛奔向外。

  唐三學望著魏行貞的背影,仍沉浸在方才被凝視的恐懼中無可自拔——就這麽一會兒功夫,他一整塊背已經全汗濕了。

  “唐公公?”一旁的宮人見唐三學臉上驟然沒了血色,不由得上前關切,“您——”

  “別、別碰我。”

  唐三學哆哆嗦嗦地往旁邊退了幾步,他現在隻想趕緊找個沒人的角落,整個人躲藏起來。

  他的下頜止不住地打顫。

  入宮這麽多年了,他還是頭一回被一個人的目光嚇得走不動路。

  而且……剛才是錯覺嗎?

  總覺得魏行貞的眼睛好像……

  帶著些……紅色的光暈。

  ……

  魏行貞一路避開了馮府的暗哨,避開了所有可能會遇見的下人。

  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是在狂風中躍動燭火,有時明亮,有時暗淡。

  他衣袖下的手青筋暴起,不屬於人類的尖銳指甲亦時隱時現。

  馮府中敏銳的暗哨已經在空中覺察到一股似有若無的妖氣。

  隻是這令人不安的妖氣既淺淡,又廣博,叫人一時間辨析不出它的方向。

  魏行貞在無人的長廊中疾行。

  他已經無暇再顧及別的事情,恐懼、懊悔、憤怒、擔憂……無數心緒凝成巨大的河流將他淹沒。

  “魏行貞,你在幹什麽!”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杜嘲風突然從長廊的屋簷上跳落下來。

  他早在離馮府幾條街巷的地方就覺察到了一些微妙的異樣,於是一路狂奔趕來。

  ——果然異動的源頭就在魏行貞這裏。

  “馮嫣呢?”

  杜嘲風才把這個問題問出口,便正麵望見了魏行貞的表情。

  四目相對,杜嘲風立刻就有了答案。

  “你冷靜一點,要發作也挑挑地方成嗎。”杜嘲風上前,伸手重重地鉗扼在魏行貞的肩上,他壓低了聲音,“……你真當我布在馮家的暗哨都是吃幹飯的了。”

  魏行貞掙開了他的手,喉中傳出獸類驚怒交加的低吟。

  這聲音聽得杜嘲風汗毛倒豎。

  “你沉住氣!”杜嘲風厲聲嗬道。

  秋日的夜風再次將他頭頂的黃葉吹得沙沙作響,魏行貞的呼吸忽然凝住了。

  「你也一定要沉住氣。」

  「任何時候,都要沉住氣。」

  馮嫣的笑聲好像就在耳邊。

  「不要讓別人知道……我的丈夫是隻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