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來信·其九
  我的身體仍舊處在剛剛晉位時的孱弱之中——我的意識回來了,身體卻沒有。

  這個穿著黑色鬥篷的男人揪著我的葉子,輕輕嗅了嗅。

  「我就說我沒聞錯麽,你身上帶著汲真的氣息……你到底是誰?」

  汲真。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您真正的名字……但我當時腦中一片混沌了,根本沒有精力去想他在說什麽。

  我隻想立刻去山野中尋找您的所在。

  ——那對我而言,並不困難。

  即便您隱去了您的妖氣,我仍能輕而易舉地在暗淡無光的雨夜尋到您的蹤影。

  很快,我就望見您一個人站在山巔,您靜靜地俯瞰這一片山林,像從前一樣。

  滂沱的大雨澆不濕您的衣袖,在這浩瀚無邊的雨夜中,您的身影顯得那樣單薄和孤獨。

  但是大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讓我高興的事了,轉眼之間我失而複得——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我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上天這樣的眷顧?

  今夜是一切的開始,所有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也就意味著一切都來得及。

  我什麽都來不及細想,就跌跌撞撞地飛奔向您,我想立刻將我知道的一切告訴給您,您不必再忍受一次卑劣的背叛,您完全可以避免重蹈覆轍。

  我抱著這樣的信念,直到一陣凜冽的殺意從您的方向傳來,那個披著黑色鬥篷的男人在一瞬間將我拉住了。

  「怎麽這麽急著找死啊……你沒有什麽未完成的願望嗎?還沒有完成就死了,不可惜?」

  我終於反應過來——深夜,一個陌生的、突然奔向您的妖物,對您來說是一種需要防備和警惕的危險。

  您覺察到了我,並對我發出了威懾和試探。

  那一刻,我突然就理解了您那日麵對馮嫣時毫無抵抗的原因——如果不是那個黑衣人拉住我,我大概根本沒有閑暇去顧及您的殺意。

  即便您真的要殺掉我,難道我就會逃走嗎?難道我會奪下您手中的劍,再將它刺向您嗎?

  不……不會的。

  即便那時的我腦海中一片渾噩,隻剩下一些直覺般的念頭,我也沒有升出過這樣的念頭。

  但黑衣人的話還是讓我清醒了過來。

  我不能在這一刻死去,因為我還有許多的事情沒有完成。

  我再一次回頭,認真地望著這個不速之客。

  「你又是誰呢?」我問。

  他在我掌心寫下「瑕盈」兩個字。

  他的樣貌看起來大約二十六七歲,但實際如何,我並不清楚——因為他聞起來雖然像一個人,卻有一雙顏色如同水銀的眼睛。

  這不是凡人會有的眸色。

  他說他的的陣法,隻會召來心中懷有強烈遺憾之人,問我要不要做個交易。

  具體的事情我沒有太聽明白,但我理解了一件事——他可以幫我取馮嫣的性命,隻是我自己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甚至沒有詢問代價是什麽,就答應了,因為對於代價,我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那一晚,我與他立下誓言,並跟隨著他去到了一處隱秘的營地。

  這是我與殉靈人的第二次接觸。

  或許我應該稱呼他們為掃塵者,因為他們認為「殉靈」是朝廷故意給他們貼上的,帶著貶義和排斥的蔑稱,畢竟「掃塵」才是他們的第一願景。

  但我自己卻更喜歡殉靈人這個名字。

  為什麽向死而行就一定是一種汙蔑呢?有一些真正能夠給人帶來力量的回憶,並不是隻有「活著」才能給予吧,這世上有一些信念,是比生死本身更重要的。

  帶我回來的這個黑衣者,似乎是殉靈人之中一個了不得的存在,我聽見其他人恭敬地喊他「瑕先生」。

  他的臉終日隱藏在黑色的兜帽之下,隻在極偶爾的時候,才露出真容。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笑吟吟的,每次回到營地,都有一群孩子們先圍到他的身邊。

  但後來我才意識到,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謀劃著如何喚起靈河,湮滅長安城中數十萬計的生靈。

  我是真的……看不透人心啊。

  但從瑕先生這裏,我陸續知曉了許多我從前從未聽過的事。

  比如您來自幽都山,已曆世九千載。

  比如正是因為當初晉位的關頭恰好遇上了您降下的風雨,所以我的妖元非常特殊——在成妖以後,我也有了一部分與您相似的「潛行」天賦。

  我的妖元之中,有那麽幾縷靈力,原本就是屬於您的。

  所以當您經過我的身邊,就像把一塊巨大的磁石靠近一塊小小的磁片,大的磁石巋然不動,而小的磁片總是靈敏地感受到吸引。

  這兩條加在一塊兒,就是我總能輕易找到您,但您卻很難發現我的原因。

  但我那時疑惑極了,「但馮嫣就能輕易發現我,這是為什麽?」

  瑕盈說,「她發現你,並不是因為你的妖氣——她可以感知到旁人的心緒,而妖物與人在這件事上差異巨大。」

  我那時才恍然大悟。

  也是從瑕先生這裏,我聽到了馮嫣真正的弱點。原來她離群索居並不完全源自她的性情,而是因為她無法承受來自人的惡意。

  在人群麵前,馮嫣脆弱得像一塊薄薄的瓷片。

  瑕盈警告我,但即便如此,對馮嫣仍不可小覷——我當然明白,因為您在日夜看護著她啊。

  天撫十三年的夏天,馮嫣十二歲,與殷時韞結識,一切都像從前一樣。

  隻是這一年我沒有再飄進她的院子,我也像您一樣遠遠地觀望著這裏的一切。

  然而很快,我就發現了一些新的異樣。

  這一次,您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您的身邊多了六個忠心的仆從,他們默默潛藏在您的周圍,隻在您獨處的時候才會出現與您交談。

  您不再像上一世一樣悠哉悠哉地在山林間獨自遊蕩,我望見您終日待在司天台的樓宇之中,有時在整理卷冊,有時在撰寫文書。

  而常常溜去馮嫣院子外觀望的,有時是一隻黃鼠狼,有時是一隻刺蝟。

  天撫十四年,您離開了岱宗山,帶著一行人馬直入長安——成為了文淵閣校理。

  天撫十六年,岱宗山上來了一隻偽鸞,被馮嫣擊殺於祭台峭壁。

  這些事情讓我驚駭,甚至讓我發抖。

  因為……它們在上一世,從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