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理門
  馬車行至一個岔道口,停了下來。

  車的左手邊是繼續向前的山道,地麵上能看到許多香灰被推平的痕跡,土路上留著許多深深淺淺的拖拽新痕,應該是之前占道祭祀的山民留下的。

  車的右邊是一條高坡,盡頭是一塊平坦的土地,青紫色的煙從那兒嫋嫋飄升,那是數不清的善男信女所焚的供香。

  高坡的土路也從那裏開始變成石階,石階向上攀延,馮嫣順勢而望,隻見鬱鬱蔥蔥的綠林之上,一座山廟在山的更高處若隱若現。

  馮嫣意味深長地望著遠處的山廟,“這兒什麽時候有廟了……”

  偵查官回頭道,“回公子,廟確實是一直都有,但都荒了好些年了。平日裏沒有人往上頭走,更沒有香火,所以不太起眼。”

  “這樣啊。”馮嫣望向那人,“香火是什麽時候起來的?”

  “大約也就這半月之間吧。”偵查官遙手一指,“公子您看。”

  不遠處的坡道上放著許多圓木樁,九根圓木壘成三角,穩穩地堆疊在路邊。

  “那些都是這壇仙開口之後,附近山民自發送來的。”

  馮嫣更加意外,“有人在岱宗山上修建新廟,你們也不管?”

  偵查官苦笑一聲,“公子有所不知,雖然我們現在確實是進山了,但這一帶嚴格來說不能算岱宗山的地界。”

  “為什麽?”

  “這……”偵查官望了近旁的杜嘲風一眼,一時沒有吱聲。

  杜嘲風笑道,“都是老黃曆了,阿嫣還記得你十歲那年路遇囚隊的事麽?”

  “嗯,我記得是天撫十一年的秋天。”馮嫣輕聲道,“當時修繕祭台的人手不足,所以陛下解送了一批囚犯上山,以役抵罰。”

  “對,不過當時缺的不僅僅是人手,更要命的是雲貴那邊的石料和木材遲遲運送不來。”杜嘲風答道,“陛下當年定下的竣工死期是立冬,眼看工期緊張,再不起梁築基就來不及了,所以就——”

  見杜嘲風沒了下文,馮小七忍不住接道,“就……?”

  杜嘲風兩手一攤,“——就地取材了。”

  此話一出,連馮嫣都怔住了,“在、在岱宗山?”

  “當然不可能在岱宗山了,”杜嘲風笑道,“畢竟這裏是大周千古福地,禁止伐木,禁止耕作……但陛下那年重新劃定了岱宗山的邊界,把外圍的一圈給劃出去了。”

  馮嫣至此,完全明白了過來。

  她忍不住歎了一聲,“竟然……”

  偵查官看了看杜天師,又看了看馮嫣,“所以現在這塊地方就,比較尷尬……一方麵它不算洛邑,另一方麵也不算岱宗山,兩頭麽,都管不著,也管不了。”

  這誰敢管?

  從前這一帶的事務均是由司天台主理,但天撫十一年之後,陛下既將這塊地界劃出了岱宗山,司天台便難以插手——否則當年陛下伐聖木作梁的事怎麽說?

  而洛陽成為新都還不到一年,又逢陛下鳳元新政,如今正是千頭萬緒的時候,誰還有心思來管這片山道上有誰在設壇拿法?

  “殷大人竟不插手麽?”馮嫣問道,“他明明……”

  他明明不是那種會因為忌憚陛下而對一切不聞不問的人。

  岱宗山和司天台對殷時韞來說意義幾何,馮嫣再清楚不過——讓一隻壇仙在這裏立廟受香?馮嫣尚且覺得此事荒謬,更何況是他?

  “他不好插手。”杜嘲風兩手抱懷,“當初這片山林,就是從他師父林安民手裏劃出去的,真要是惹了風雨,隻會讓林安民境況更糟糕。”

  馮嫣輕輕顰眉。

  是了……林師父。

  近旁去甚早已等不及了,聽到這裏,他立刻開口道,“這隻壇仙太狡猾了啊是不是?咱們別光站這兒等啦,上去看看吧?”

  “走吧。”馮嫣輕聲道。

  眾人都下馬步行,魏行貞走在馮嫣的身側,去甚跑得最快,衝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麵。

  馮嫣望著去甚的背影,又看向魏行貞,“……去甚怎麽對這隻壇仙這麽感興趣?”

  魏行貞沒什麽反應,他想了一會兒,輕聲道,“大概就是看不慣有人打著邪門歪道的大旗,如此招搖過市吧。”

  ……

  幾人順坡而上,在坡道盡頭的平地上,馮嫣望見有老嫗正向著山廟的方向虔誠地磕頭。

  那老嫗每叩首一次,便要將兩隻手高高舉過頭頂,輕輕擊掌,然後以手掌拍地,又拍打自己的兩頰和頭頂,她的臉已經沾滿了黃灰,卻好似渾然不覺。

  這裏香火鼎盛,連馮嫣這樣的年輕人都忍不住接連咳嗽,不知道老嫗是如何忍受得了在這樣的環境中長跪行禮的。

  迷蒙的煙霧中,馮嫣見不遠處擺著一對石碑,她眯起眼睛細看,隻見上書“紅花白藕青蓮葉,三教原來是一家”。

  落款是“理門公所”。

  馮小七也看見了,她低聲喃喃,“理門公所?”

  “是天理教。”馮嫣低聲說道。

  “……什麽教?”

  “天理教,又稱‘理門’,凡入門者,皆稱‘在理’。”馮嫣輕聲道,“他們認為人都是賦天理以生,須要用一種信念維持這天理不叫泯滅。這是個主張人應修身養性、不吃煙酒的小教派。”

  馮小七聽得縮起了脖子,這教名聽起來就像邪教,雖然教義好像還不錯,但從上到下透著一股邪門的中二氣質。

  而且讓一老太太跪這濃煙裏磕頭算怎麽回事——單就這一樁,已經老沒天理了。

  越往上走,人越少,山下的煙也漸漸隨風散去,隻是走到山頂,終於望見廟門的時候,眾人望見一老翁站在門前,向著他們用力揮手,“停下!停下!”

  “老伯好啊,”馮小七上前打了個招呼,“我們是路過這裏的,聽說這兒的壇仙法術靈驗,我家姐姐身體一向不好,所以——”

  “那就明天再來!今日乃是胡二爺和白四爺的生辰,不作法不開蘸,不除邪祟不治病!回吧!”

  馮小七權當沒有聽見,繼續上前和這老翁一頓央告求情,老翁被小姑娘唬得一愣一愣,到最後不禁也有些軟下心思,讓眾人先在此等候,他進去問一問。

  然而還不等馮小七開口說聲謝謝,廟宇之中就傳來一陣稀裏嘩啦的巨大聲響——而後是一陣尖叫和怒吼。

  “抓住他!”

  “別讓他跑了!”

  “媽的敢來太歲頭上動土活膩味了!”

  眾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見去甚抱著一個木牌位,從廟裏跑來。

  “……去甚?”

  馮小七回頭看了看——果然,先前站在她旁邊的那個小仆從早就沒了影兒,敢情這家夥是趁著自己求情的當兒,偷偷溜進山廟了!

  去甚氣得滿臉通紅,他一路狂奔到魏行貞跟前,將手裏的木牌位遞給魏行貞。

  “爺!您看看!他們竟敢——他們竟敢——”

  馮嫣不由得爺向去甚懷中的牌位投去一瞥。

  這是一位被封為“護法仙師”的壇仙牌位。

  二爺。胡門。八月初四午時生。

  道號“汲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