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你在害羞嗎
  這話一下又勾起了李氏的眼淚。

  當年馮嫣出生的時候,馮老夫人專門去了一趟司天台,請當時尚在人世的天師白無疾為她占命卜運。

  白無疾說,馮嫣這丫頭在八歲、十二歲和二十四歲各有一劫。

  前二劫從卦相上看,屬劫運相濟——既是劫難,又是機運。

  唯有二十四歲那一劫他參不透,隻覺乃亙古未有之機變。

  馮老夫人問及化解之法,白無疾也無法,隻說在馮嫣及笄之前,每年夏天可以來岱宗山修行靜養。

  岱宗山畢竟聚集了千年龍氣,或許能淡去她身上的災厄。

  未曾想這一卦成了白無疾的最後一卦,在那之後不久,白天師突然撒手人寰,駕鶴西去。

  當時的李氏尚在月子中,隻能躺在家裏修養,她對這結果一肚子的問題,也隻得隨著白天師的亡故而作罷。

  往後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八歲那年,馮嫣在盛夏的永林河畔遇見了孫幼微,兩人在桃林中一同待了一下午,當李氏終於在一棵桃花樹下找到女兒時,年邁的女帝正枕在馮嫣的膝上淺眠。

  自那之後,馮嫣莫名得了女帝賞識,隻是離奇的是,此後她再不願見生人,終日閉門不出。

  每次李氏問女兒原因,馮嫣都語焉不詳。

  馮老夫人也勸她不要多問,說這就是嫣兒要應的劫,李氏又問到底是什麽劫,老夫人緘口不言。

  八歲的這一次意外,姑且算是一次劫運相濟,雖然讓李氏提心吊膽,但終究是平安地過去了;

  等到馮嫣十二歲那年,想起先前的遭遇,李氏的一整年都如芒刺在背。

  可那一年的女兒格外平安——春日裏她在宅院中侍弄花草,夏日去岱宗山靜養,秋日一個人烹茶撫琴,冬日一家守歲,其樂融融。

  那是最好的一年,什麽壞事也沒有發生。

  李氏也是那時開始懷疑,白無疾的占卜,真的可靠麽?

  會不會八歲時的際遇也隻是巧合而已?

  她後來也試圖找其他命師重新占卦,然而再沒有命師肯接這委托——命師若要重占一人命數,是對前一任命師極大的不信任,誰也不肯、也不敢敢去接白無疾窺過的天數。

  她唯一確信的是,馮老夫人——這位已經滿頭銀絲的老太太,一定守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這秘密或許是白無疾當年單獨透露給她的,又或許是馮家這一代代繼承下來的,它像一條逃不開的繩索,纏繞在她最心愛的女兒脖子上。

  這條繩子,她看不見,摸不著,可就在這日複一日的生活裏,她卻好像能感受到它們在慢慢地勒緊。

  想到這裏,李氏心中又是一陣心絞。

  她低低地垂了目光,輕哼了一聲,“什麽命數……不過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

  馮遠道嘿嘿一笑,他拉過李氏的手,“既然信則有,不信則無,夫人今晚還在這裏拜什麽佛呢,我們都一把年紀了,早點去休息吧。”

  李氏嗔了丈夫一眼,“……別在這兒抬杠。”

  馮遠道樂嗬嗬地點頭。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都像你這麽操心,那天底下,就沒人能做得成父母啦。”

  ……

  夜風裏,一切都靜悄悄的,隻有馬車在悠悠地吱呀作響。

  在屋子裏坐著躺著的時候,馮嫣尚不覺自己的虛弱,然而車馬一顛簸,她立刻就覺得難受起來。

  幸好夜裏吃的東西不多,否則隻怕還沒有到宮門口,才吃的一點東西就都要吐了出來。

  馬車漸慢,外頭傳來去甚的聲音,“太太,大人,前頭就是至玄門了。”

  “知道了。”

  不一會兒,馮嫣下車步行,隻是還沒走出幾步,便有些氣喘。

  魏行貞扶著妻子的手臂,輕聲問,“阿嫣要幫忙嗎。”

  馮嫣點頭,低低地應了一聲。

  她記得左掖門後有一處供應召者歇腳的地方,隻要先努力步行到那裏,再歇上一會兒——

  魏行貞將馮嫣抱了起來。

  “哎。”馮嫣一怔,魏行貞步履矯健,已邁著大步向著宮門走去。

  她仰起頭,“宮闈重地,這樣不好,魏大人還是……放我下來。”

  “你今晚剛醒就進宮,身體本來就虛弱,陛下會諒解的。”魏行貞輕聲道。

  “可……”

  “來者何人!”

  馮嫣話未說完,遠處至玄門外的侍衛,已經向著這邊厲聲開口。

  隻是這一聲斥問尚在空蕩的宮門前回蕩,他們已經認出了魏行貞的臉。

  “啊……首輔大人?”

  侍衛們擎著火把,驟然想起今晚早些時候接到的通傳,說是今晚識渺公子要入宮麵聖。

  ——那此刻魏首輔懷中的女子,應該就是……

  侍衛們意識到了什麽,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再次變得肅然,他們很快讓去道路的兩旁,為識渺與魏行貞讓出一條道路。

  一直守在宮門口等候的宮人也看見了他們,那人旋即提著燈籠小跑上前,為魏行貞和馮嫣照明。

  盡管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馮嫣的雙頰還是燒了起來。

  好在夜色融融,一切並不明顯。

  從至玄門到太初宮,馮嫣從未覺得這條路這樣漫長。每當有宮人或巡邏的侍衛經過,她就將臉微微轉向靠近魏行貞的一側,以免望見其他人,或是被其他人望見。

  進了宮門之後,魏行貞的步子就稍稍慢了下來。

  馮嫣小聲道,“魏大人要是累了,就放我下來吧。”

  “不累。”魏行貞輕聲道,“阿嫣還是留些力氣,準備一會兒的禦前答話。”

  馮嫣皺起眉頭,不再做聲。

  也罷。

  反正她與魏行貞在旁人眼中本來就是夫妻,也……沒什麽好避嫌的。

  真要是放她下來,走走歇歇,這一長段的甬道,說不定要花上半個時辰。

  兩人都不再說話,在深夜的帝宮中一路穿行。

  魏行貞壓著步子,盡量不讓自己走得太快,每當有宮人經過身旁,他能感覺到馮嫣向著自己這邊稍稍靠攏。

  每當這時,馮嫣頭上的碎發就會輕輕蹭到他的臉頰。

  餘光裏,他望見馮嫣的手一直靜靜地交疊在她的心口。

  大概是因為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裏,所以馮嫣一直緊緊地掐握著衣袖。

  一種熟悉的溫情再次彌散在魏行貞的心口。

  阿嫣……

  你在害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