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有個願望
  即便是曆經了半生的風雨,即便他此刻看起來像是一個喝醉的市井無賴,馮嫣仍然能看見賀夔身上,一些與生俱來的氣質。

  與狄揚身上的溫和恣意不同,賀夔的身上帶著天然的刺——它們往往意味著冷漠疏離、桀驁不馴,但又有著無可比擬的凜冽和澄澈。

  有時候人性情中最為內核的部分,是壓不折,摧不毀的。越是打磨,越是顯露出它本真的模樣。

  賀夔掃了一眼魏行貞,而後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伸出食指撓了撓已經半禿的腦袋。

  他的頭發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幾乎撐不起一個盤起的發髻,後腦勺的發簪隨著他撓頭的動作起起伏伏,搖搖欲墜。

  賀夔動作散漫地往屋裏走,他打了個嗝,吐出一口腹中漚了半宿的臭氣,然後隨手拿起近旁一杯盛了涼水的杯盞,走到附近的茶幾旁,以指沾水,書寫起來。

  “賀公不能說話。”狄揚在一旁低聲解釋,“當年陛下將他流放至蜀地,途中有人用藥毀了他的嗓子。”

  狄揚歎了一聲,接著道,“邊陲之地,百姓中沒有幾個識字的,我想大概是有人怕賀公西行途中把自己的故事說出去,汙了聖名。”

  馮嫣靜聽。

  也是,賀公身邊能識字辨文的,大概也知道他身上的事有多危險,也自然就懂得禍從口出的道理。

  說話間,賀夔那邊已經寫完了字。

  他拍拍桌子,示意魏行貞去看。

  馮魏狄三人同時上前,隻見桌上寫著

  「魏大人竟能如此懂得老夫的心思,莫非也死過老婆不成?」

  狄揚顰眉,他立即揮袖拭去桌上的水漬,帶著幾分歉意看向魏行貞與馮嫣。

  “兩位勿要見怪,賀公……放浪慣了。”

  馮嫣倒是不惱,隻是“放浪慣了”這種話從狄揚嘴裏說出來,不免有些滑稽。

  不過,當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魏行貞的一側,她覺得魏行貞的表情有些微妙。

  “賀公既然醒了,就去吃飯吧。”魏行貞輕聲道,“我下午還要去一趟官署,之後的事情,等我晚上回來,我們再一起商量。”

  “好。”狄揚連連點頭,“你們也快些去歇息吧。”

  ……

  返回小樓的路上,魏行貞懷中抱著琴,與馮嫣一路無言地同行。

  魏行貞等著馮嫣開口,他知道馮嫣一定有許多的話要問他。

  但馮嫣從離開客舍之後便一言不發,她麵色如常地在夏日的熱風裏慢慢往前走,神情溫和平靜。

  在將要踏入小樓的時候,馮嫣的步子越來越慢,最後停在了門前的栳樟下頭。

  “有句話,我想問問魏大人。”

  魏行貞也旋即停了下來,“你說。”

  樹蔭下,馮嫣沉眸而立。

  風把他們頭頂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如同波濤,濤聲中蟬鳴聒噪不已,馮嫣轉過身,望向魏行貞的眼睛。

  “魏大人是不是……有什麽難以達成的願望?”

  魏行貞怔了一下。

  這個問題瞬間讓魏行貞覺得心口有些沉悶,他以為馮嫣會問夏至無影或是讓她獲得安寧的秘密,然而她沒有。

  魏行貞幾度張口,又陷入沉默。

  眼前的馮嫣和記憶中馮嫣好像達成了某種重合。

  他望著他,並且在她的目光裏看到了一些好奇,一些試探,還有一些熟悉的溫柔。

  一種複雜的心緒突然間湧上他的心頭,讓他有種強烈的、想要談及往昔一切的衝動。

  關於我,關於我們。

  無數的心事傾瀉而下,反而讓人無從開口。

  一陣風在此刻撥亂了馮嫣的頭發,魏行貞緩緩抬手,似是想要將馮嫣的亂發挽到耳後,但馮嫣幾乎立刻側開臉頰,避開了他的手。

  魏行貞一下清醒過來。

  馮嫣望著他,目光裏多了幾分戒備,“魏大人為什麽不說話?”

  魏行貞收回了手,低聲答了一句,“是啊,我有。”

  “這個願望,也和你為什麽要接近我一樣,是一件不可說的事嗎?”

  魏行貞望著妻子的眼睛,搖了搖頭,“當然不是,隻是現在還不到說時候。”

  “為什麽?”

  “因為現在,它們還無關緊要。”

  馮嫣忍不住笑了一聲,魏行貞的話就像是一個蹩腳的啞謎,但今日,她偏偏就是有興趣和他把這個啞謎繼續打下去。

  馮嫣抬眸“那在大人眼中,現下什麽最有關緊要?”

  魏行貞輕聲道“阿嫣過得開不開心,最有關緊要。”

  這一句突如其來的情話讓馮嫣有些猝不及防。

  她雙頰微紅,可與其說是羞怯,倒不如說是微惱——每一次,幾乎是每一次,當她認真問話,以為魏行貞會同樣認真回答的時候,他總是信手拈來地拿這些莫名其妙的款款深情來搪塞。

  想到這裏,馮嫣一時遲疑——哦,這難道就是他在暖熏閣練出來的本事嗎。

  她移開目光,“那今日的事,我與魏大人做個交易吧。”

  “嗯?”

  “在事情惡化之前,我可以暫時幫魏大人保守夏至無影的秘密。作為交換,魏大人下次去暖熏閣,也帶上我吧。”

  “好啊。”魏行貞點了點頭,“他們已經在排演新曲了,隻是要再等幾日。”

  “不著急。”馮嫣輕聲道,“還有之後狄揚和賀公的事,魏大人來操心就好了。如果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魏大人隨時開口,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嗯。”

  “我之前應該沒和你提過,從三年前開始,我與太初宮之間的聯絡,就都是由一隻叫槐青的樹妖在接洽。宮中若是有什麽事,他會直接來這裏找我。”馮嫣輕聲道,“所以賀公與國公爺那邊,你不可大意,萬一被他覺察——”

  “我明白。”魏行貞點頭,“客舍的幻術會一直設在那裏,不會留出破綻。”

  馮嫣點了點頭。

  最近小七在準備平妖署的下一次選拔,按說期間槐青應該會一直跟在小七身邊。即便來魏府傳信,也未必有心情在宅院裏閑逛——但還是和魏行貞說一聲,以防萬一。

  馮嫣向著魏行貞輕輕欠身,“那我上樓休息了。”

  “嗯。”

  魏行貞懷中抱著琴,就這麽望著馮嫣踏進了小樓。

  看著馮嫣頭也不回的背影,他多少覺得有點氣餒。

  關於那個他製出來的幻象跑去暖熏閣的事,他還有很多更詳細的解釋沒有來得及說,但馮嫣就是不問。

  ——她現在根本不在乎。

  魏行貞仰頭歎了口氣。

  阿嫣現在,大概就隻在乎什麽時候出去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