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人生忽如寄
  “她在哪裏?”魏行貞問道。

  去甚遙手一指,“後院蘭亭那邊……我讓不恃在那兒看著了。”

  魏行貞瞪了去甚一眼,“你們在家裏搞什麽東西?”

  還沒等去甚進一步解釋,魏行貞已經健步如飛向著蘭亭飛奔而去了。

  暴雨如注。

  魏行貞與去甚一前一後奔向了蘭亭,很快,視野中終於出現了馮嫣的影子——她還穿著今晚夜宴時的衣服,隻是人正俯身趴坐在蘭亭的石桌上。

  桌上一盞孤燈,在雨夜裏輕輕躍動。

  近旁的不恃也聽見了腳步聲,他起身穿過雨幕,很快來到魏行貞和去甚的麵前。

  空氣中飄來濃鬱的酒香——就連這樣的大雨,都洗不去紅壚縹醪的香氣。

  魏行貞已然明白發生了什麽。

  “爺。”不恃悶悶地喊了一聲,“你回來了。”

  “其實我們勸過太太了,但沒有用,”去甚連忙辯解,“太太讓我不要在附近晃悠,我才找了不恃過來看著,以免出什麽意外。”

  魏行貞扶著額頭歎了一聲。

  “我們總不好去搶太太的酒杯。”去甚討饒似的望著魏行貞,“真不是故意放著她這樣的……”

  “……你們去休息吧。”魏行貞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錯不在你們身上。”

  不恃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馮嫣,剛想說什麽,去甚已經拽著他的袖子往回,“快走快走!”

  隨著去甚與不恃的慢慢遠去,天地間又隻剩下大雨傾盆的聲音。

  今夜對許多人而言,都是個不眠之夜。

  有人的前途與身家性命在一夜之間傾覆,有人失其所愛痛徹心扉,也有人正懷抱美酒與友人深夜痛快暢談——所有事情都密集地發生在這個夜晚,而後將所有人的命運再次推向了不同的方向。

  夏日的雨夜還是有些寒冷,馮嫣聽見響動,有些茫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她用冰冷的手背貼住自己滾燙的臉頰,凝神想要看清眼前的桌子和杯盞,卻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

  剛想回頭,那一陣大棉花團似的安寧便彌散開來。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了……

  是魏行貞啊。

  腳步聲由遠及近,魏行貞很快在馮嫣近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他拿起紅壚縹醪的酒盞看了看,裏麵勉強還剩了最後一點殘露。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他抬手給自己斟酒,忽然麵無表情地念起詩來。

  “我還奇怪,夫人怎麽寫這樣的句子給我,你又不會喝酒,如何能懂飲酒之樂?”

  馮嫣昏昏沉沉,莫名其妙地聽著他這一通長篇大論,過了半晌,她才突然想起來——魏行貞剛才念的,正是那日在國公府時,她在他詩文旁加的腳注。

  原來魏行貞看到了那首詩啊。

  真好笑……她都快不記得這回事了。

  此刻,馮嫣沒有了半點論詩的心情,相反,魏行貞一來便開始念念叨叨,好像一個念經的和尚,相當地煩人。

  她兩手撐著石桌,勉勉強強站起了身,然而手還沒有離開桌子,便已經被魏行貞扣住了手腕。

  “這麽大的雨,夫人要去哪裏?”

  馮嫣略有些不快,她低下頭瞪了魏行貞一眼,四下卻忽然陷入黑暗——桌上唯一的一盞燭燈,偏巧在這時油盡燈枯了。

  遠處雷聲隱隱,除了偶然間劃過天幕的閃電,再沒有其他光亮。

  “你……鬆手。”馮嫣喘息著說道。

  魏行貞輕歎一聲,“夫人……”

  “誰是你夫人……”馮嫣試圖掙開他的手,聲音驟然抬高,“早就和魏大人說過了吧,我聽不慣!!”

  黑暗中,馮嫣感覺魏行貞起身靠近。

  “……鬆手!”

  馮嫣久久掙脫不得,索性沉下肩,向著魏行貞的方向狠狠衝撞了過去。

  兩人應聲跌在一處。

  這樣大幅度的動作讓馮嫣一時間覺得頭疼欲裂,一陣強烈的眩暈感再次襲來,她兩手抱著頭,一動不動地蜷縮著等待這一陣眩暈過去。

  亭外雨聲越來越大,魏行貞安靜地坐在地上,讓馮嫣枕靠在自己的肩。等到懷中人的呼吸慢慢恢複了平穩,魏行貞輕輕將她抱起,而後大步踏入雨中。

  雨水落在魏行貞頭頂尺餘寸的地方便濺射去了別處,好像有一層無形的薄幕擋在他的上頭。

  今晚的主屋昏暗一片,沒有點燈,但魏行貞精準地繞開了所有的家具的位置,抱著馮嫣進了臥房。

  屋外雷聲陣陣,但馮嫣已經沉沉睡去。

  魏行貞坐在床邊,在黑暗中用指尖輕輕繞起馮嫣的一綹長發。

  馮嫣的頭發很柔軟,像鋪展的絲綢。

  “睡著了嗎。”魏行貞輕聲問道。

  回答他的隻有緩慢的呼吸聲。

  魏行貞自言自語地喃喃,“我還一直覺得自己來得早了……”

  過了片刻,他慢慢鬆開了手。

  “做個好夢吧,夫人。”

  ……

  次日一早,魏行貞尚在睡夢中,再次覺得近旁有些擾動。

  他敏銳地睜開眼睛,發現是馮嫣跪坐在他身邊,靜靜地望著他。

  “……”

  他鬆了口氣。

  “阿嫣你幹什麽……”

  馮嫣微微側頭,沒有說話。

  魏行貞半坐起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距離先前馮嫣睡下,應該還不到兩個時辰。

  “你坐在這兒多久了?”

  “不久,就是突然醒了。”馮嫣輕聲道。

  望著馮嫣,魏行貞忽然覺得有一點頭疼。

  她臉上微醺的紅暈還沒有完全消去,長長的頭發隨意地披落在胸前,發梢還沾著水,看起來已經梳洗過。

  這樣的馮嫣看起來比平時憔悴了許多,連眼神都略略黯淡下來。

  “……那就是有話要和我說了。”魏行貞問道。

  馮嫣點了點頭,“我在想一件事。”

  “說吧,我在聽。”

  “我們……什麽時候圓房比較合適?”

  魏行貞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什麽?”

  “我與魏大人多日夫妻,再這麽拖下去,也沒有道理。”馮嫣輕聲道。

  一時間,兩人之間隻有沉默。

  窗外鳥雀呼晴,屋內卻好像連空氣都凝結在一起。

  “魏大人?”馮嫣的目光追了過來,“你是怎麽想的?”

  至此,魏行貞終於歎了一聲,他抓了抓頭,“我還沒有準備好。”

  “……?”

  這次輪到馮嫣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我還沒有準備好。”魏行貞又重複了一遍。

  馮嫣顰眉,聲音中帶著幾分惱火,“我怎麽聽不懂魏大人在說什麽……做我的第一任丈夫意味著什麽,在這門親事定下來的時候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吧。”

  馮嫣話鋒一轉,“還是說魏大人確實惜命,現在又不願——”

  話音未落,馮嫣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魏行貞左手撐著地,突然起身靠近。

  馮嫣本能地向後仰躲,可在相隔寸許的時候,魏行貞的動作又慢下來。

  兩人的額頭還是緩緩地碰在了一起。

  四目相對,馮嫣一時微怔。

  “喊我的名字。”魏行貞輕聲道,“不要再叫魏大人了,我也聽不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