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你回來了
  同一個黃昏,在城西淳和坊附近,層層疊疊的瓦簷之上,紀然正帶著一個由新人組成的五人小隊靜靜蟄伏。

  一個身形細長的少年慢慢往紀然身邊挪了挪。

  “大人,咱們還要等多久啊。”

  紀然目光鋒利地凝視著不遠處空無一人的院落。

  這是個破舊不堪的小院,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了。

  院子裏有東西兩間屋子,當中一口枯井,除此之外無遮無擋,在屋簷上往下看一切都一覽無餘。

  “別急。”紀然小聲道,“他說過的,錯過了清晨,就隻能等黃昏。”

  “可……我們到底要抓誰?”

  “……到時候就知道了。”紀然沉聲說道。

  望著紀然沉著而篤定的臉,少年也下定決心似的抿了抿嘴,繼續目不轉睛地望向目標地點。

  然而紀然心裏卻在打鼓。

  魏行貞此刻正帶著他的兩個家仆,去了離此不遠的另一處地窖,也不知道是幹什麽去了。

  “到時候就知道了”這句話,是魏行貞告訴他的——然而具體到什麽時候、到底是會知道什麽,紀然則全無所知。

  他自己的親信大部分都開過神識,因而今日帶來的幾乎全是新人。

  但魏行貞一口咬定——這樣就夠用了。

  黃昏的光漸漸暗淡。

  不多時,眾人的視野中終於出現了一個衣著樸素的女人。

  隻見她推開了院門,動作古怪地獨自走進了這間破敗的院落。

  一時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個女人在進了院子以後,隻是默默站在井邊,而後伸頭望向井中。

  那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屋簷的陰影裏,一直保持著最初的姿勢。

  望著這詭異的一幕,紀然著實疑惑,他立刻開啟神識凝視這女人的氣息,然而就在這一瞬,紀然整個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數以萬計的野靈正從枯井中緩緩上升,它們冒著幽瑩的青光,如同逆流而上的水流,緩緩地流入這個女人的七竅。

  紀然這時才想到應當閉上眼睛,但來不及了,他感覺雙眼傳來了一陣劇烈的疼痛,如同千萬根尖針一齊紮來。

  “動手——”

  紀然緊緊捂住了眼睛,從牙縫裏吐出這兩個字——他現在終於知道魏行貞為什麽要強調“最好是沒有開過神識的普通人”了。

  “——抓住她!”

  ……

  午夜,大理寺燈火通明。

  魏行貞帶著不恃和去甚緩步走進後堂。

  身長九尺的不恃在一眾身型普通的大理寺司直中顯得格格不入——不恃不僅高,而且胳膊和別人腦袋差不多粗,實在是個當之無愧的力士,去甚跟在不恃的身後,整個人被擋得嚴嚴實實。

  紀然此刻正仰頭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眶周圍的皮膚像是被燙傷一般,呈現出令人不安的鮮紅色。

  下屬們給他取來冰袋涼敷,然而無濟於事,紀然已無法睜開眼睛,即便短暫地向外投去一瞥也隻能望見些微光亮,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

  “首輔大人。”幾個司直向著魏行貞行禮。

  魏行貞沒有理會,徑直走到紀然跟前,對他的幾個屬下道,“把冰袋拿走吧,沒用的。”

  紀然循聲望向魏行貞,一想到自己如今這幅光景都是拜魏行貞故弄玄虛所賜,便氣不打一處來,剛要開口嗬斥他安得什麽心,就聽見魏行貞說道,“扶你們紀大人躺下來。”

  “你又要幹什麽!”紀然推開屬下的手,怒道,“不要碰我——”

  “你這眼睛,再不治就真的廢了。”魏行貞輕聲道,“再吭一聲,我現在就走人。”

  “頭兒……”一旁的下屬連忙開口,“你治傷要緊啊……”

  紀然頓時咬緊了牙關。

  “扶他躺下來。”魏行貞又一次說道。

  紀然甩開下屬的手,自己扶著地躺平了。

  幾個下屬都滿懷期待地望著魏行貞,隻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後裏麵全是砂子。

  “拿個爐子和坩鍋過來。”魏行貞說道。

  下屬們照做了,魏行貞很快將一抔砂土在鍋爐上翻炒了片刻,等到那砂子隱隱冒出熱氣,他便將熱砂敷在紀然的眼睛上。

  而後如是再三,整包砂土都被炒得熱氣騰騰,然後敷上了紀然的臉。

  “長久凝視野靈導致的眼疾,確實無藥可醫……但若被灼傷的時間夠短,那麽隻要取附近砂土來,再以熱砂敷麵,就可以恢複過來,”魏行貞輕聲道,“你在平妖署的時候,沒人教過你麽?”

  紀然的拳頭捏得緊緊的,這會兒魏行貞的每一句話,在他聽來都帶著幾分戲謔和挑釁的味道。

  一旁下屬恭敬地望向魏行貞,“請教大人……這砂子要敷多久啊?”

  “看他自己什麽時候舒服了,什麽時候就可以把這些砂子揚了。”魏行貞輕聲答道,“你們在這兒看著他吧,什麽時候砂子涼了,拿坩鍋來熱一熱。”

  “好嘞,多謝首輔大人!”

  魏行貞站起身,“那我回了。”

  “恭送首輔大人!”五人抬袖拱手,齊聲開口。

  “你站住!”紀然本能地想坐起來,但又不好亂動,隻好一直仰著頭,慢慢直起上半身,“這就想走了?今晚的事,你不解釋清楚,不要想離開大理寺半步!”

  魏行貞停下腳步,“怎麽之前我要做什麽,紀大人就死活要跟著,輪到紀大人自己上時,你又非要我插手了?”

  紀然剛要反唇相譏,一聲傳報從門外傳來。

  隻見兩名大理寺司直大步流星地跑進了後堂,“紀大人!長公主府傳來消息,說長公主醒了!”

  “太尉府也是,兩人差不多是同時醒的!”

  紀然聽罷,怔在了那裏。

  魏行貞又道,“所有的嫌犯這會兒應該是都在大理寺的牢房裏了,紀大人眼睛好些以後,自己去審吧。我忙得很,就不陪紀大人辦案了。”

  說罷,魏行貞徑直走出了後堂的大門,身後傳來一道整齊的“首輔大人慢走!”。

  ……

  當魏行貞回到自家的宅邸,走到離小樓不遠的地方時,他怔了怔。

  屋子裏的燈依然亮著——馮嫣還沒有睡。

  難道是在等他回來嗎?

  魏行貞立刻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小跑著往屋堂奔去,然而才一推門,他便聽見了熟悉的“謔謔”磨刀聲。

  昏黃的燈下,隻見馮嫣一個人坐在那裏。

  今晚的馮嫣看起來換了衣服,頭發濕漉漉的,似乎晚上才洗過。

  她手裏握著一把雙刃的匕首,刀鋒的寒光不時閃耀,晃得魏行貞微微顰眉——其下的磨刀石上水漬斑斑,看起來已經打磨了好一會兒了。

  她膝蓋邊上攤著一張皮革布,上頭別著大大小小的刻刀,都是馮嫣日常拿來雕刻用的工具。

  她有時會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在燈下打磨它們。

  聞見推門聲,馮嫣停了下來,抬眸望向門口。

  “你回來了。”她輕聲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