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與君絕決
  洛水西畔,有一片桃花林,名曰“永林”。

  不論是酷暑夏日或是數九寒天,這裏的桃花常開不敗。

  這裏是孫幼微的後花園,隻有少數曾得她親準的人能夠出入。不過偶爾到休沐的日子,永林也會開放,洛陽城的許多年輕人會結伴到這裏來賞花劃船。

  昨夜的洛水花燈節剛過,今日的桃林寥寥無人。

  馮嫣一路追尋著馮小七的氣息到這裏,卻意外地望見不遠處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殷時韞也看見了馮嫣。

  他很快走近,“五郎今早突然跑來和我說,你約我在這裏見麵……是遇到什麽要緊的事了嗎?”

  馮嫣忽然明白過來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她搖了搖頭。

  “不過既然來了,”她望了望不遠處臨湖的石亭,“殷大人隨我去那邊坐坐吧。”

  遠處,馮小七和馮易殊看著殷時韞與馮嫣一道朝著石亭而去,忍不住四拳緊握。

  “成功了!”

  然而話音未落,殷時韞的步子突然停了下來——他驟然回頭,看向了馮小七和馮易殊所在的地方。

  “……糟了,”兩人立刻反應過來,“被發現了!”

  ……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殷時韞提著馮易殊的後領回到了馮嫣坐著的石亭。

  馮易殊一見馮嫣,立時驚訝道,“巧了啊姐……你怎麽也在這兒。”

  馮嫣望了五郎一眼,“小七呢?”

  馮易殊剛要回答,殷時韞便答道,“他們倆分開跑了,我就把五郎先抓了回來。”

  馮易殊這才在馮嫣身邊坐了下來,“你都發現了啊……”

  “也罷,”馮嫣輕輕歎了口氣,“我也正有此意,不如今日就把話說開。我和殷大人之間,沒有什麽誤會,你坐在這裏好好聽,今後不要再做這樣的鬧劇。”

  馮嫣低聲道,“至於說三年前的獅子園……”

  “阿嫣,”殷時韞本能地開口,“當時——”

  “殷大人不用抱歉,我早該和你說的,那天夜裏我也沒有去。”馮嫣輕聲道,“那晚下了那麽大的雨,我原想著第二天要好好向你道歉,結果你先開了口。”

  殷時韞的臉霎時蒼白起來。

  “……我,我不明白。”

  馮嫣心平氣和道,“那天夜裏,我趁夜溜去獅子園,結果被老太太捉了個正著。”

  殷時韞望著馮嫣,“……馮老夫人說了什麽。”

  “她問我,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馮嫣看向殷時韞,“你畢竟是殷太師唯一的嫡子,如果你失蹤了,會掀起何等動蕩。”

  殷時韞微微顰眉,“但我們當時,不是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嗎?”

  馮嫣笑了笑,“如果真的討論明白了,殷大人那晚,又為什麽沒有來呢?”

  殷時韞的目光熾熱起來,“我……”

  馮嫣輕聲打斷了殷時韞的話,“我當時也答得斬釘截鐵,於是老太太又問了我,如果馮家這一輩裏要應咒的人是我,等到二十四那年,我要如何自處?”

  “……阿嫣是怎麽回答的呢。”殷時韞低聲問道。

  “倒也簡單,”馮嫣輕聲道,“隻要我在二十四生辰之前自我了斷,便一切無虞了。於是老太太又問,那到時,時韞怎麽辦呢,我想了許久,覺得殷大人大約也隻能追隨我而去吧。”

  一旁馮易殊聽到這裏,已經稍稍縮起了脖子——他屬實沒想到,馮嫣這邊話匣一拉開,便是滿口的生生死死。

  大抵女人家談及情愛總是擺不脫這些話題,就算是阿姐這樣的女子也不能免俗吧……於是他偷偷在桌子底下捅了捅殷時韞的腿,小聲道,“殷大人,你說句話啊。”

  殷時韞一言不發。

  馮嫣話中的分量,他全然懂得。

  “老太太笑我,問為什麽明知是南牆,還是要去撞?如果所謂相愛就是把對方也拖進自己的泥淖,這樣也算是愛嗎?我被這話問住了,於是在佛堂裏想了一夜,就沒有去。”

  “那晚雨真大啊,下了一整夜,”馮嫣望著不遠處的洛水,“不過幸好沒有去,第二天陛下突然召我進宮覲見,若真是夜裏走了,隻怕第二天就要被發覺。”

  殷時韞歎了一聲,“這幾年間,我也常常想起那晚大雨——”

  “寥寥幾年光陰,你已經是司天台最年輕的主事了。殷大人應該慶幸當年沒有一走了之吧。”

  殷時韞搖了搖頭,“那一晚的變數太多……我也來不及向阿嫣一一解釋。那時太年輕,反而瞻前顧後。若是能重返當時,我大概能再勇敢一些。”

  說到這裏,殷時韞又鼓起勇氣,“但無論如何,如今既然明白了你的心意——”

  “殷大人會錯意了。”馮嫣忽然抬眸,“今時今日,我們不如都各自放對方一條生路。”

  殷時韞一時無錯,但馮嫣已經起身行禮——他忽然有個直覺,馮嫣今日的“把話說開”是在與他徹底割席。

  眼看她越走越遠,殷時韞別無辦法,又喊了一聲,“阿嫣!”

  馮嫣停下腳步,“殷大人還有事?”

  殷時韞沉默良久,終於有些磕磕絆絆地開口。

  “……《百六陽九》的曲譜,我可能找到了,我師父南下途中遇見了一個蜀地的朋友,他……明日到洛陽。”

  馮嫣一時沉默。

  遠處有水鳥在洛水邊覓食。河畔落英繽紛,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她歎了口氣。

  “多謝,讓殷大人費心了。”

  ……

  臨近午後,魏府門外被大理寺的官兵圍得水泄不通。

  馮嫣在午睡中被外麵的鈴鐺聲驚醒,她睜開眼睛,低聲詢問何事,屋外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

  “太太,大理寺的人來了,拿著聖上親頒的搜查令要來查看我們魏府,您要不要出來看看?”

  馮嫣覺得有些莫名,她起身推門,一見門外的少年,馮嫣便認出了他來——這就是她出嫁當日在國公府跑來報信,說群臣聚在了太尉府的那個小廝。

  “你是……”馮嫣問道。

  “小的叫去甚,是日常打理府中內外各處消息、統籌規劃的管事。”

  馮嫣了然,她關上屋門,與這少年一道緩步穿庭過院,朝前院而去。

  路上,馮嫣打了個嗬欠,“搜府這樣的雷霆手段,聖上如何舍得用在魏行貞身上……你確定他們手裏拿著的搜查令,明明白白寫上了你家魏大人的名字?”

  少年這才想了想,“呃……那倒沒有,隻是令牌上寫著‘皇帝頒發,可奉旨便利行事’。但聽說,大理寺上午已經突擊搜過了太尉府和司空府,連長公主府都去過了……這會兒搜到咱們這裏,估計是論資排輩排著了,不是欺負咱們。”

  馮嫣聲音低緩,仍帶著午睡時的惺忪,“是嗎,來人是誰?”

  “是大理寺少卿紀然紀大人,他說想當麵問問夏至當天樹妖襲擊太太您的事。小的知道太太不喜歡人多的地兒,讓他們的頭兒專門去西邊的茶室候著了。”

  紀然……

  馮嫣隱約對這個名字有點兒印象,一時又想不起是在哪裏聽過。

  茶室中,大理寺少卿紀然與身後一老一少兩個隨從安安靜靜地坐在中堂,聞見外麵有輕緩的腳步聲,紀然旋即抬眸。

  去甚揭開珠簾,馮嫣低頭走了進來。

  “識渺公子。”紀然立刻起身,向著馮嫣作揖。

  馮嫣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他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

  大理寺的大折領製服襯得他兩肩平薄,腰高腿長,身型玉立——正是陛下最欣賞的那類少年容姿。

  馮嫣見他身上的氣息雖然凜冽,但卻清澈,便稍稍放下了戒備。

  “紀大人請坐。”馮嫣輕聲道。

  一旁比較年長的隨從立刻鋪開紙筆,當著馮嫣的麵開始記錄起來。

  “公子莫要見怪,公務所在,你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要記錄在案,”紀然輕聲道,“該問的都問完之後,我們會將問話記錄謄抄一遍,一式兩份,給公子過目並畫押。”

  馮嫣點了點頭。

  紀然剛要循例問話,馮嫣卻先開了口,“感覺紀大人看起來……似乎有些麵熟?”

  對麵的紀然先是怔了一下,他揚手輕輕止了一旁記錄官的筆,而後目光明亮地答道,“是見過的,不過,應該是我單方麵見過公子才對。”

  “是嗎。”

  “天撫十六年,岱宗山上有偽鸞作祟,險些毀了我大周的國祭之地,當時我還在平妖署任職,奉命帶隊進山支援,結果不慎被偽鸞振翅的妖風掀翻墜入山澗,以至於在山中獨自待了數日,沒有與大部隊一並撤離。”

  “哦……”馮嫣明白過來,“是我擊殺偽鸞的那次嗎。”

  “是,”紀然慨然道,“公子在拂曉時分,將偽鸞擊殺於峭壁的一幕,至今想起,也還是令人……心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