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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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我?”

  傅長陵看著麵前人,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又想殺我?”

  “傅長陵,”秦衍捏緊了劍,“你清醒一點。”

  “清醒?清醒什麽?”傅長陵猛地提高了聲音,“清醒聽你和我說什麽不能開密境,說我會毀了雲澤,讓我不要救晏明?”

  傅長陵說著,轉動了他的掌心,他手下陣法突然開始急速轉動起來,與此同時,聚靈塔開始瘋狂匯聚靈力,秦衍終於變了臉色,他長劍橫掃而去,沒帶半分情麵。但他揮劍那刻,劍上便全是阻力,這是同心符產生了作用,秦衍咬牙以靈力相扛,兩相對峙之間,他咬牙讓靈力最後一次洶湧而至匯於劍尖,而後那劍上阻力終於消散一空,長劍呼嘯而至,在即將砍下傅長陵頭顱前那一瞬,傅長陵輕輕抬手,雙指夾住秦衍的劍。

  他沒有抬頭,隻描摹著地上的陣法,平靜道:“你強行破咒,身體有損,這裏是十方誅神陣,我為陣主,我不想傷了你,等一會兒我破開陣法,金丹不留,你想讓我死很容易。”

  “你停下。”秦衍吞咽著翻湧上來的鮮血,“你現在是心魔入體,你回頭再看看,晏明到底是什麽。”

  “心魔入體?”

  傅長陵聽到這話,他頓了頓自己的動作,片刻後,他看著陣法,仿佛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低低笑起來:“晏明是心魔,你就不是心魔?”

  “傅長陵……”

  秦衍蒼白著臉,喘息著開口:“璿璣密境不能開,你若開了璿璣密境,雲澤蒼生……”

  “你在乎什麽雲澤蒼生?”

  傅長陵轉頭看他,眼裏滿是譏諷:“你若在乎雲澤蒼生,會勾結業獄,私開業獄封印,讓那些魔修來到雲澤作亂,致使生靈塗炭嗎?”

  聽到這話,秦衍猛地睜大了眼睛,傅長陵死死盯著他,仿佛是從地獄爬出來的亡魂:“你若在乎雲澤蒼生,會修魔道,背宗門,弑師殺友,修無垢宮,成為歲晏魔君嗎?”

  “你若真的在乎雲澤蒼生,真的如此聖人心腸,那你怎麽不可憐可憐我?!”

  傅長陵猛地提聲,一把抓住秦衍衣袖,他狠狠盯著他,眼裏卻有薄光浮動,他跪在地上的姿態,一如當年風雪之中初見晏明時的少年。

  可這一次他的眼淚是真的眼淚,無藥可止;他的痛苦也是兩世之痛,無人能救。

  他抓著秦衍衣衫,嘶吼問他:“你毀了我的一生,你已經毀了我一輩子,如今還不夠嗎?!”

  “你放過我,”他聲音哽咽,“放過晏明吧……”

  秦衍無法說話。

  他震驚看著麵前的傅長陵,眼中情緒百轉千回。好久後,他隻叫了一聲:“傅長陵……”

  也就是那一瞬間,秦衍腳下一條藤蔓驟然伸出,秦衍猝不及防,就被藤蔓拽住他的腳腕,猛地將他甩了出去。

  秦衍本身便已全身是傷,狠狠撞在地上時,身上剛剛凝結好的傷口瞬間又崩裂開來,血在地上一路蔓延開去,他躺在地上,低低喘息。傅長陵撐起身子,他看著遠處的秦衍,頓了片刻後,就被人抓住了衣袖。

  他回過頭來,晏明正哀求看著他。他思緒混亂了片刻,又冷靜下來。

  他要救晏明。

  傅長陵看了一眼秦衍,便重新低下頭,開始專注在麵前的陣法之上。

  那一刻,他腦海中隻被一個念頭占滿。

  他要救晏明,必須救晏明。

  他不能為了秦衍放棄晏明。

  放棄晏明,那就是背叛。

  他手上迅速結印,看著雕刻著的陣法,念念有詞。

  “萬法行事,皆循所因;萬物所行,皆由所果;山河繪筆,借我乾坤……”

  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在他心中蔓延開去,可他來不及在意,來不及思索。

  他要開了這個陣法。

  現在,馬上。

  秦衍喘息著支撐自己起來,剛一起身,陣法裏的飛劍便朝他直刺而來,秦衍每往前一步,都走得額外艱難。

  他隻是憑著意誌,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飛劍劃開他的身體,它們竭力阻止他,但奇怪的是,這些飛劍並沒有取他性命的打算。

  “傅長陵,不要開封印……”他低聲輕喃,可對方卻已經無法聽見。

  傅長陵一心一意沉浸在打開璿璣密境陣法之中。

  十方誅神陣是已經傳下來的陣法,他隻需要參透開啟。可如今璿璣密境卻是需要他破開的陣法,啟陣和破陣完全不是一個難度,他自然要消耗更多心力。

  他感覺秦衍走了過來,對方是強弩之末,他並不在意,他緊盯著陣法,直到秦衍走到他麵前,抬起劍來。

  秦衍的動作很慢,他抬劍都已經是艱難,傅長陵被他氣笑了。

  秦衍如今的狀態,要殺他已經是拚了命。

  可他還是要動手,還是要執意殺他。

  就算這一世是初識,可他們也是相互扶持過來,昨夜他還同他舉杯相向,如今就要將那酒盞化作利劍,指在他麵前。

  傅長陵心口劃過一種銳利的疼,他來不及察覺這種疼痛的來源,他隻覺得憤懣將他內心驟然填滿,逼得他驟然施法,抬頭大喝了一聲:“滾開!”

  話音剛落那瞬間,秦衍的劍指在傅長陵麵前。

  然而那劍並沒有動,甚至沒有半分力道。

  傅長陵不由得呆了,他不明白秦衍這是在做什麽,若是殺他,為何不將劍尖往前,若不是殺他,為何又要這麽指著他?

  然而秦衍很快給了他答案。

  那劍尖閃著寒光,一朵純白色的小花卻在劍鋒緩緩綻開,而後那小花在開到極致之後,化作金粉,忽地飄散開去,卷著金粉的風似如三月春風,拂過萬裏山河,一瞬之間,十二月寒冬冰雪融開,枝頭綻綠,草長鶯飛。

  傅長陵猛地睜大眼睛,記憶中的聲音驟然響起。

  “這使一劍春生,我師門獨門秘法。”

  “等出去了,我辦完事,便會去找你。我會治好你的眼睛,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喝酒。”

  “傅長陵!活著出去!一定要活著,我去找你!”

  “傅長陵。”少年晏明的聲音和此刻靜靜看著他的秦衍的聲音交疊在一起。

  “停手吧,傅長陵。”

  秦衍目光平靜中帶了幾分憐憫,一雙眼似乎已經看透前世今生,低啞道:“他不是晏明。”

  傅長陵沒有出聲,他看著麵前人。

  清心咒再一次亮起來,靈力在傅長陵經脈中急促流淌而過,追著黑氣一路吞噬而去。黑氣尖叫著四散開去,傅長陵呆呆看著秦衍,張了張口,不可置信開口:“晏明……”

  “他是心魔,”秦衍再一次開口,他劍尖有微弱的光粒落入傅長陵識海,傅長陵突然清晰想起了當年晏明的聲音,他的聲音與如今的秦衍交疊,別無二致,重複著道,“他不是晏明。”

  他不是晏明。

  傅長陵忽地清醒。

  他激烈喘息著,用著這片刻的理智,頓時想明白過來。

  晏明是心魔,他產生於璿璣密境,還和璿璣密境有所勾結,否則他也沒法在璿璣密境中有那麽多靈石與他們競拍。

  正常的修士不會有那麽多靈石,而心魔的靈石也必有來處。

  如果說晏明和璿璣密境關係如此密切,以吳思思的能力,怎麽看不出來晏明是心魔?

  她看出來了,卻不告訴他們。

  而晏明不僅僅是擾亂他情緒的心魔,他還有目的,他一直在誘導他,誘導什麽?

  他想讓他開璿璣密境的封印!

  意識到這一點,傅長陵臉色巨變,驟然收手。

  也就是那片刻,陣法之中,許多隻手像是破土出的筍,又急又快地伸了出來,一把抓住傅長陵的手臂,根本容不得他半點反抗,就將傅長陵兩隻手死死按在了陣法之上!

  秦衍在變動發生瞬間便持劍而上,可他的劍快,周遭反應更快,“聖尊”持著長劍破空而來,秦衍不得已回身一抵,而後便有一道細劍從他身後驟然貫穿了秦衍的身體!

  “十方……”

  傅長陵見秦衍遭難,頓時顧不得許多,張口便要使用言靈之術,但話音剛出,便被一個人從身後捂住了嘴巴。

  他奮力掙紮著,身後人卻似如藤蔓一般,死死箍緊了他。

  他看著秦衍的血落在地上,對方幹淨利落抽出劍來,秦衍似是再也支持不住,在對方抽劍的瞬間,直直倒在了地上,而後露出吳思思平靜的麵容。

  傅長陵目眥欲裂,心魔在他身後捂著他的嘴巴,歎了口氣道:“哎呀呀,好慘呀,不過你放心,”心魔靠在他耳邊,輕聲道,“他不會死的,要死,也隻會是你。”

  話剛說完,心魔便將他往下一按,陣法上突然生出了許多獠牙,咬在他的手上,他手上鮮血淋漓,鮮血一瞬間填滿了整個陣法,隨後這陣法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聚靈陣,在瘋狂吸食他的靈氣。

  設置這個陣法的人能力遠高於傅長陵,他根本無法掙脫。

  這不是化神期能有的手筆。

  聚靈塔在他身邊為他源源不斷提供靈力,他的金丹飛快運轉,疼得整個人都慘白了臉。

  可疼痛讓他愈發清醒,他清楚認知到,他如今必須帶秦衍出去。

  他拚命運轉功法,利用過去對靈力的理解控製著奮力控製著靈氣的出入,盡量穩住金丹不因這過量靈力的消耗產生損傷,同時思索著對付這些人的法子。

  如今在這裏坐鎮的,兩位化神修士,一個與他旗鼓相當的心魔,如果是普通辦法,那他覺絕對沒有任何勝算。唯一的辦法,隻有借助這個十方誅神陣。

  可這十方誅神陣是吳思思給的,它看似是一個無主之陣,由傅長陵操控,但實際上,任何陣法都有它的主人,也就是它的創造者。

  如果他想利用這個陣法對付吳思思,那他必須讓這個陣法的主人徹底變更。

  傅長陵暗中從自己血液中分流出極小的一部分,往周邊蔓延看去。

  心魔和吳思思等人明顯不熟悉陣法,對於他這微小動作毫無知覺。

  傅長陵盯著眼前正拚命抽取他鮮血和靈力的陣法,陣法上的紋路一點一點往前亮起來。這些紋路亮起來的瞬間,他忽地覺得有些熟悉。

  他用所有理智抵禦疼痛,拚命回想著這陣法上的熟悉感,電光火石之間,他看見一朵蓮花亮了起來。

  他腦海中忽地想起上官月敏背後那個複雜的長符。

  不,那不是一個長符。

  那是一個陣法,一個和他麵前這個陣法輝映的陣法!

  它被鑲嵌在了璿璣密境封印陣法之上,是一個陣中陣。

  如果對方能鑲嵌一個陣法,能不能鑲嵌第二個?第三個?

  傅長陵腦海中劃過這個念頭,他仔細盯著那陣法。

  上一世,他覺得自己聰明絕頂,能在築基期就破開璿璣密境陣法,可當時他並沒有真正參透那個陣法上紋路的含義。如今他死死盯著那紋路,將這些紋路和他後來四十年所學相結合,他終於發現——

  這不是璿璣密境封印的陣法!

  或者說,這不僅僅是璿璣密境封印開啟的陣法!

  陣法紋路被靈氣和血一步一步填滿,傅長陵看著那終於被他辨認出來的符文,整個人震驚在原地。

  也就是那時候,陣法逐漸透明起來。它突然變成了一塊鏡子,一塊琉璃,一汪清水。

  這鏡子裏、琉璃後、清水下,是一雙雙眼睛,一隻隻手,他們有許多人,許許多多人,用狂熱又興奮的眼神,死死盯著傅長陵。

  他們有著傅長陵熟悉的紅瞳,這是業獄魔修的象征,而這衝天而起的陰鬱之氣,也是傅長陵打過無數次交道的業獄魔氣。

  他頭腦一片空白,隱約之間,腦海中回蕩起一些遙遠的聲音。

  “聽說了嗎,鴻蒙天宮那個秦衍,得罪了金光寺,被釘在金光寺的浮屠牆上了。六十四根入骨釘,要活活釘上一年呢!”

  “你說秦衍為什麽要殺了他師父?不就是嫉恨唄,當年他打開了業獄氣脈的封印,被他師父知道了,送到了金光寺去受刑,所以他就記恨上了。”

  “秦衍這人,喪心病狂,開了業獄就罷了,被罰了還懷恨在心,弑師叛宗,鴻蒙天宮那場火燒了三天三夜,也不知道這人下了地獄,還有沒有臉麵見他的師長。”

  ……

  那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遙遠到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這些記憶。

  可想起來時,他就清楚記得,自己是怎樣同那些人議論著當年的秦衍的。

  他的心忽地抽痛起來。心魔歡叫了一聲,便竄入了他的身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地,眼前的陣法仿佛就變成了當年金光寺的浮屠牆,秦衍被釘在牆上,一雙眼睛無悲無喜,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秦衍會一劍春生,晏明用的也是一劍春生。

  秦衍用的是白玉劍,晏明放在他手心的也是一把白玉劍。

  秦衍道號歲晏,晏明名為晏明。

  秦衍被釘在浮屠牆上的時間,剛好就是他們出密境之後。晏明送來那朵往生花,又是在秦衍下金光寺之後。

  他該想到的。

  他早該想到的……

  當年秦衍為什麽會受刑於金光寺,是因為他就是晏明。

  是他和自己開了璿璣密境的封印,璿璣密境屬於金光寺,所以秦衍上金光寺領罪。

  可璿璣密境不僅是一個密境,還是業獄氣脈所在之處,於是秦衍領了開璿璣密境的罪,也就背上了私開業獄的罪名。

  但業獄封印是他傅長陵開的!

  他開了業獄,可過去四十年,秦衍卻選擇了一人抵罪,哪怕到死,他筋脈盡斷、金丹俱毀、雙眼失明、識海坍塌,在審命台前被眾人唾棄,千刀萬剮,他都從未對這往事,提過隻字片語。

  傅長陵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他明明該覺得疼,卻又不知道怎麽,仿佛是被人按在了水裏,一切麻木又茫然。

  他捏緊了自己的袖子,死死盯著麵前的陣法。

  那水麵之下,是一雙雙貪婪又狂熱的眼睛。

  是他開的業獄。

  蘇問機說得沒錯,他入璿璣密境,就會毀了雲澤。

  可笑他不信,他竟然不信。

  當年是他破壞的璿璣密境,是他打開業獄氣脈第一個封印!

  可他卻一直說秦衍是雲澤罪人,說他喪心病狂,說他活該下了地獄去,在浮屠牆上被釘著懺悔一生!

  他記得自己說這些話時秦衍的表情,他慣來是沒有情緒的,可卻在那一刻,終於有了波瀾,而後他長劍挾開山劈地之勢砸向他。

  他以為秦衍是被自己激怒,可如今他卻明白。

  那哪裏是激怒,那分明是——

  傷心。

  開業獄的是他,毀璿璣密境的是他,可金光寺受刑、為萬人唾罵的,卻是秦衍。

  為什麽不告訴他?

  傅長陵抬起眼,他看見遠處掙紮著起身的秦衍,他忍不住笑出聲來,明明眼前一片模糊,可他卻是停不下來這笑聲。

  他覺得荒謬,荒唐,而這荒唐裏,填滿的卻是痛苦和絕望。

  他有無數問題想要問那個人。

  上一世,為什麽什麽都不告訴他?

  到底瞞了他多少事?到底騙了他多少?

  上一世,他到底是什麽時候、怎麽變成的歲晏魔君?

  是誰逼著他,是誰害了他?

  十七歲的秦衍啊,是皎皎君子,天上明月,是雲澤美玉,當世明珠。

  他會在密境中鋤強扶弱,會為君子一諾拚上性命,又怎麽會為了所謂的業獄功法,弑師害友,背棄宗門,害天下蒼生。

  可笑他怎麽知道得這麽晚。

  可恨他怎麽知道得這麽晚!

  傅長陵跪在陣法,眼睜睜看著陣法上的紋路逐漸消失。他眼淚落在陣法裏,看見一個青年男子憐憫的眼神。

  整個璿璣密境開始顫抖,黑霧開始籠罩璿璣密境,灰燼從天而降,紛紛揚揚落在傅長陵的肩頭,周邊山崩地裂,火光四起,天空一塊一塊裂開,然後砸到地麵上,發出轟隆之聲,周邊還殘存的鎮民尖叫著四處跑開,整個世界仿佛走到了盡頭,似是末日最後一刻。

  吳思思看了看周邊,轉頭同旁邊聖尊道:“結束了,你去一旁等著,我同這位小友說幾句話。”

  “聖尊”恭敬行了個禮,便走到了遠處。

  吳思思看著傅長陵呆呆盯著那陣法,她半蹲下身來,靜靜看著傅長陵,眼裏帶了幾分憐憫。

  “謝謝你,”她聲音裏帶著歉意,“我也是沒有辦法的。明修還在裏麵。”

  “他還在裏麵……”傅長陵抬起頭來,死死盯著吳思思,“他為什麽在裏麵,你不知道嗎?他不該來雲澤,”傅長陵咬緊牙關,大喝出聲,“他不該來!”

  “所以他就該活在那煉獄裏,活一輩子,是嗎?”

  吳思思嘲諷笑開,傅長陵捏緊了手中清骨扇,他急促喘息著:“是誰布下的陣法?”

  “是我。”

  吳思思冷漠出聲,傅長陵眼裏帶了譏諷:“就憑你?”

  吳思思臉色一變,她正要說什麽,也就是那一瞬間,一道華光從秦衍手中猛地飛出,渡劫期劍意鋪天蓋地而下,將吳思思直接轟出到遠處去!

  與此同時,傅長陵鮮血蔓延在十方誅神陣上,陣法驟然大亮,他手中清骨扇直接往唇上行去,可他抬手那一瞬間,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攀附在他手上,死死拉拽著他。

  是心魔!

  他在和他爭奪著身體的控製權!

  傅長陵腦海中無數畫麵閃過,他額頭冷汗涔涔,他的手每一次往前行一點點,都似如拔泰山而起,他唇齒中每一個字吐出,都似如舌攪巨石。

  “十……”

  也就是在他和心魔交戰時,一隻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的手又穩又涼,傅長陵心頭一驚,他猛地抬頭,便看見秦衍在他對麵,握著他的手,單膝觸地,半蹲著身子,靜靜注視著他。

  他的劍在他另一隻手上,劍尖指在地麵,劍陣開在他們兩腳下,帶著藍色光芒的風盤旋卷在他們周邊,吹得他染了血的白色廣袖獵獵作響。

  他握著傅長陵的手,手上用力,幫著傅長陵將他的清骨扇一寸一寸抵在他的唇邊,清骨扇接觸到他柔軟的唇地瞬間,最外側扇骨上複雜的紋路瞬間亮了起來,也就是那一刻,心魔尖叫了一聲,便被徹底彈了出來!

  傅長陵看著對方的眼睛。

  那人的眼睛像冰,像雪,像一汪清潭,倒映著他的本真。

  堅定又執著,似如夜裏明燈。

  他將他從紛亂的過往中拖出,將他從絕望中拉起,讓他保持著清醒和冷靜。

  “十方諸神,聽我號令。”傅長陵每一個字出來,就化做金色的字朝著陣法衝去。

  他另一隻手死死抓著聚靈塔,整個璿璣密境靈氣化作漩渦進入聚靈塔中,而後一路輸送到傅長陵身體之中。

  “無知小兒!”

  空中傳來一聲暴喝,旋即一道化神期劍光朝著兩人疾馳而來,秦衍劍陣之上華光大綻,他捏緊了傅長陵的手,隻道:“我在。”

  而後那劍光狠狠撞上秦衍劍陣,秦衍一口血嘔了出來,傅長陵反手一把握緊了他的手,唇齒推開所有阻礙著他說話的阻力,咬牙出聲:“天地應我,滅!”

  話音剛落,法陣華光衝天而去,他身上靈氣磅礴向周邊橫掃而過,所過之處,活物皆成飛灰。

  旁邊心魔死死抓在地麵上,手指都摳出血來,他幻化成了傅長陵父親的麵容,痛呼出聲:“長陵!救我!長陵!”

  “看著我。”

  秦衍在傅長陵眼神渙散前一刻開口,他的聲音瞬間驚醒了傅長陵,傅長陵看著麵前的秦衍,隻聽他再重複了一遍:“隻看著我。”

  他看著他,那一刻,他的眼睛被這個人占滿。

  旁邊心魔哭著叫他:“長陵,救我,救我好不好?救我啊啊啊啊!!!”

  罡風卷席去,心魔身軀最後一點也化作粉塵被罡風卷走。

  等風停下來那一瞬間,秦衍終於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倒向傅長陵。

  傅長陵忙抬手將人攬在懷裏,而後喘息著環顧四周。

  傅長陵金丹已經逼近極限,哪怕上一世再多的經驗,也扛不住如此巨大的消耗。

  周邊已經被清理幹淨,隻有麵前已經完全破開、正在慢慢消融的封印裏,還不停探出蒼白的手來。

  他看到無數魔修正奮力試圖爬出來,而封印也要快消失不見,他咬了咬牙,憑著最後一點靈力,抬手在那陣法之上迅速加了幾個符咒。

  最後一個符咒落下的瞬間,他察覺腹中一陣劇痛,他撐著用手在陣法上一旋,化作璿璣密境出陣陣法之後,便抱著秦衍直直倒了進去。

  狂風卷席在他們兩人周遭,似如當年他們分開之時。隻是這一次傅長陵死死抱住了他,他沒鬆手。

  他在狂風中看著麵前人,對方閉著眼睛,一如他最後被烈火點燃前一刻那樣。

  傅長陵死死抱緊他,那一刻,他終於感覺到那遲來的傷悲鋪天蓋地而來。

  他眼淚撲簌落到這個人身上,他有那麽多話想說,那麽多話想問,可是在出口前一瞬,卻清晰知道。

  這個人回答不了。

  這不是當年的晏明,他的對不起,他接不住,他的為什麽,他答不了。

  兩人一路急墜而下,光線逐漸明亮起來後,兩人重重撞到了地上。

  傅長陵墊在下麵,秦衍整個人壓上來,讓他悶哼了一聲。他來不及休息,便連忙翻身而起,一麵給秦衍喂藥,一麵警惕打量著四周。

  他們是從上官山莊入的璿璣密境,此刻出來,也是上官山莊。

  傅長陵本擔心無屍羅等妖物還會留在原地等他們,可他神識掃過後,便察覺了濃重的劍意,當今天下能有這般劍意的,隻有一個人,那便是秦衍的師父,鴻蒙天宮宮主,江夜白。

  江夜白的劍意在這裏,他自然已經來過,無屍羅這些東西,應該都被他清理幹淨。江夜白身為鴻蒙天宮宮主,可能等不了秦衍這麽久,但也一定派了鴻蒙天宮的人在這裏等候。

  傅長陵想明白,他忙掏了秦衍鴻蒙天宮聯係所用的玉牌出來,忍著疼將靈力灌注進去,喘息著同對麵道:“雲羽,我和你師兄在上官山莊,他受傷了,你快來。”

  說完,他的靈力支撐不住,連對方回複都聽不到,聲音便散開了去。

  僅僅隻是一個傳音,傅長陵已經疼得冷汗涔涔,隻是傳音之後,他放心了許多。

  天上烏雲漸漸凝聚起來,傅長陵知道,這是他的天劫。

  他在璿璣密境中結了丹,不管這個丹如今是什麽樣子,天劫都會在他出璿璣密境之後,第一時間降臨。

  他艱難看了秦衍一眼,他知道,如果此刻他不走,秦衍怕是會被波及。

  他迅速做了決定,將口袋裏還剩下的陣法全都忍著疼布在秦衍生下,而後為他喂了藥,處理了傷口。

  等做完這一切後,他眼前已經徹底模糊下來。

  他佝僂著身子,按在腹間金丹之處,跪在秦衍邊上。

  他想同他說什麽,可天雷已經開始轟響,他再耽擱不得,他隻能轉頭看了他一眼,隨後便跌跌撞撞離開了去。

  他不敢走太遠,他要找一個傷不到秦衍,又看得到秦衍的地方。一旦秦衍有任何事,他都能及時趕過去。

  縱然他也不知道,他該怎麽趕過去。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他一路踉蹌著往遠處山頭走去。

  走到山頂,他就可以看見秦衍。

  可是他才走到山腰,第一道雷霆便徑直而來,直直炸在他身上,傅長陵一口鮮血嘔了出來,他喘息著趴到地上,一時之間,竟沒了任何起身的力氣。

  但他不能放棄。

  他得去看著秦衍,他得確認秦衍沒事兒。

  於是他又撐著自己起來,而後再一次被雷霆擊倒。

  雷霆一路滋滋蔓延過他的肺腑,他一麵像控製靈力一樣控製著雷霆進入身體,一麵繼續往前。

  他要活著。

  他不斷告訴自己。

  不管這是什麽天劫,不管有多少人死在天劫裏,可他都得活著。

  因為他有心願未了,執念微消。

  他還不知道是誰害了秦衍,還不知道未來秦衍會成什麽樣子。

  他心裏有一個要護一輩子的人,他絕對不能死。

  雷霆連綿而下,他一步一步往前,期初還能勉強行走,等下半程,他幾乎是趴著上去。

  雷霆響了一夜,等天亮時分,他終於爬到了山頂,這時候,他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血肉,幾乎隻剩下一個鮮血淋漓的骷髏架子。

  他遠遠看著遠方,遠方鴻蒙天宮的人已經到了,他們似乎就地安營紮寨,看見鴻蒙天宮的旗幟在遠處風中張揚翻飛,他終於放下心來。

  他就一直看著那邊,就想看到那個人的影子出來一瞬間。

  雷霆砸在他身上,他已經痛得徹底麻木,他躺在地上,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

  不能死。

  他不能死。

  閃電接二連三,劈了大半夜後,最後一道遊龍粗的閃電砸到傅長陵身上,熟悉的天雷加身的劇痛震得傅長陵整個人顫了顫,他知道已是最後時刻,控製著自己,強行運氣,將天雷一路引領從靈根而過,周遊全身,最後轉入金丹,周而複始。

  天雷在靈根中行走,被金丹進化而過,對身體便是有益無害,但若中間有任何差池,天雷從靈根中泄走,那便會傷及周身,因此整個過程都要聚精會神,不得有半分馬虎。

  “抱元守一,靜心凝神……”

  傅長陵一麵默念著清心訣,一麵引導著天雷進入身體,眼看著天劫進入後期,他眼前開始浮現出一些過往的畫麵來,他知道,這是天劫中最後一個環節,心境測試。

  對於心無雜念的人來說,這一道心性測試沒有任何問題,可對於如今的傅長陵來說,卻是未必。

  他如今早已是心緒大亂,所有鎮定不過是強撐。

  他感覺無數畫麵竄動而過,他都沒有停留,他知道此刻他不能在任何畫麵上多想,不能讓天道察覺他心境上任何缺失。

  他額頭上冷汗開始大顆大顆落下,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在他麵前閃過,直到最後,有一個人交錯而過那一瞬間,對方忽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傅長陵停下了步子,一切忽地安靜下來,傅長陵不敢回頭,對方也沒有,他們兩朝著兩個方向,唯一的交集,隻在對方抓住他袖子那微弱的一點。

  “傅長陵,”對方低低開口,帶著喑啞,“我疼。”

  傅長陵心頭巨顫,他猛地回頭,然而卻見身後沒有半個人影,周邊一片黑暗。

  他一瞬間似乎什麽都忘了,他開始瘋狂奔跑,瘋狂追逐,一個人狂奔在一條漫長的甬道上,也不知盡頭。

  他覺得這條甬道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是哪裏。

  於是他茫茫然往前狂奔,走到了道路盡頭,他終於看到了光亮。

  那是秦衍。

  他一個人,坐在小桌麵前,他麵前點了四角青龍含珠青銅燈,燈芯冒著一昧幽火。他穿著一身白衣,麵上有些蒼白。

  有人問他:“你用心頭血點這麽一盞禪燈做什麽?他也不會感激你。”

  秦衍聲音平淡:“我不求他感激,我隻求他活著。”

  “我之情愛,與他無關。”

  說著,秦衍抬起手,覆在了那青銅燈的邊緣。

  早已被摩挲發亮的邊緣上,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傅長陵。

  傅長陵突然覺得天旋地轉,他一睜眼,就看見秦衍喘息著,跪在他麵前。

  他雙眼空洞,沒有眼珠,周身經脈俱碎,腿骨扭成了一個詭異的曲度。他身上沒有任何靈力,金丹已經沒了,識海也已經爆了,他喘息著,一雙盲了的眼仿佛還能看到他一樣,仰著頭看著他。

  傅長陵突然知道這是哪裏。

  這是秦衍死的那天。

  就是那天,他親自搜了他的識海,然後在這個他恨了近三十年的人的識海裏,看到了這一盞燈。

  他急促呼吸起來。

  他知道當時自己說了什麽,他不想再說了,可控製不住自己,這一次,他還是說了。

  他說:“你喜歡我?”

  他顫抖著聲,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他靠近了秦衍,低喝問他:“你竟也敢喜歡我?!”

  秦衍僵住了。

  傅長陵看著他的表情,他突然覺得快意,他感覺自己報複了對方這麽多年,這才是頭一次,真的傷到了對方。

  許久後秦衍開口:“抱歉。”

  這一聲抱歉平平淡淡,一如他這個人,沒有半點溫度和情緒,然後他突然伸手,猛地插入了自己心口,傅長陵被他驚住,他就眼睜睜看著秦衍從他胸口,攪動著,翻轉著,冷汗涔涔而落,幾經歇息,卻仍舊執著又堅持地,撕扯出一根帶著淋漓鮮血的光絲。

  “身不由己,是吾之過。”

  “命不由己,是吾之過。”

  “情不由己,亦是吾之過。”

  “今日情根已除,孽業亦消,”秦衍攤開手掌,再一次仰頭,這一次他笑了,他的笑和他整個人都不同,特別溫和,特別柔軟,他低啞出聲,慢慢道,“真君再無困擾,我亦……再無困擾。”

  說完,他猛地用力,那縷神魂便碎在了他的手心。

  周邊都是歡呼聲,傅長陵看著他倒在地上,看著他被人架起來,一刀一刀削骨削肉,直到最後一塊血肉剔盡,業火從他腳下衝天而起,他站在火光中,最後的身影,慈悲又溫柔。

  傅長陵呆呆看著那火,他突然覺得這世界上就隻剩下他一個人,周邊風雪呼嘯而過,他仰起頭來,麵前是金光寺的浮屠塔,眾生萬象描繪在長長的壁畫之上,離他最近的,是秦衍一貫平靜俊美的麵容,他被六十四根入骨釘釘在上麵,靜靜看著他。

  那目光他很熟悉,一如他過往三十年,每一次與他相見。

  那一瞬間,傅長陵突然知道,一開始秦衍拉著他說那一句“我疼”是什麽意思。

  那是他心裏的秦衍。

  他心裏的秦衍,還釘在浮屠牆上,還受著千刀萬剮,還在被業火焚身,還在他心裏,跪在他身前,抬手插入自己心口,生剖出那根情根,在他麵前碾碎。

  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他從沒同任何人說起過,秦衍死前,他從秦衍的識海中看到的那一盞刻著自己名字的禪燈。

  也從沒和任何人提及,秦衍死前,對他說的那一句“心不由己,亦是吾之過。”

  他在秦衍死後踏遍山河,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失去唯一可交手之人後的悵然若失。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這麽以為。

  畢竟他不可能愛秦衍,這是殺他全家的人。他連在他死後緬懷他,對於傅長陵來說,都是一種羞恥。

  可當他知道秦衍是晏明,當他知道秦衍是為他抵罪成為雲澤罪人,當他知道上一世的一切迷霧重重,他所以為的那個人,可能從未看清。

  當他此刻看著秦衍被釘在浮屠塔上,麵無悲喜,似如神佛。

  他眼淚如珠而落。

  聽見不遠處傳來腳步聲。

  他睜開眼,便見眼前映入一襲白衣,白衣上繡著振翅羽鶴,傅長陵顫顫抬頭,看見那人身影落於霞光之中。

  那身影刻在他眼裏,他突兀笑起來。

  隻是他如今周身隻留一具血肉不全的骨架,笑也笑得極為可怖。

  他顫抖著伸出手,用染血白骨抓住對方衣角,無聲開口說了幾個字。

  誰都不能認出他說了什麽。

  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告訴他,他終於承認——

  原來他喜歡他。

  自風雪初見,到而今重生,他傅長陵喜歡秦衍,足足四十二年有餘。

  作者有話要說:為了讓你們早睡,我拚著晉江崩了的危險在0:10發新章了,看完睡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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