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聚會後的一天
  事實證明,聚會的影響在參加之前總會被錯誤的估計。如果你是懷著某種目的去參加的,多半很難得償所願。但如果你是以走過場的心情僅僅打算露個臉,你又很難不被撲麵而來的種種訊息所幹擾。

  其實不僅僅是聚會,我們對於很多事情的事前估計通常都是不準確的,即便做出來自以為充分的準備,也是枉然。張茂的這次爸爸幫聚會,就是這樣。早在開車過去的路上,他就已經幾乎身臨其境地讓自己體會到了坐在嘈雜的環境裏,大人們一邊說個不停,一邊往嘴裏塞吃的,有些還在自鳴得意地吞雲吐霧,小孩子則在興奮地奔跑與尖叫著,有時候會惹得周圍其他的客人不滿,甚至鬧到要讓服務員過來勸這桌“管管孩子”的程度。當然,有職業修養的服務員也許會說“這樣跑來跑去很不安全,萬一燙傷了就不好了”之類的話。

  張茂用以想象這些的素材,是他以前參加過的幾次課題組的聚會。因為他是語文老師嘛,而語文老師終究還是女性更多一點,所以不知不覺中就成了“媽媽幫”聚會,不知道是為了能出來玩,還是為了交上新朋友,亦或天性就是如此,總之小朋友們一個比一個瘋。

  不過,張茂估計錯誤了。他這次聚會的地點是鄉下的大排檔,孩子再瘋也是沒人管的,倒是他自己,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看著那些火爐與鐵鏟,和穿梭於其間的孩子們,不禁有些憂心忡忡。就連孩子們拿在手裏的燒烤串的簽子,他也覺得是可怕的危險源。但是,看看別的人,仿佛是一點擔憂也沒有的——對比之下,倒顯得沒有孩子的張茂太大驚小怪。

  到了次日上午,張茂還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得益於要開車回家,他一滴酒也沒喝。雖然金鵬熱情地邀請張茂夜裏到他家去住,好敞開肚皮喝,但張茂還是堅定地拒絕了。這多少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不過,既然是張茂,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

  清醒著坐在他們之間,時不時被跑來跑去的孩子撞一下碰一下,或者被要求幫忙拿一個這個拿一個那個(很奇怪的,孩子們仿佛知道誰比較閑比較有空理他們似的,一開始還各找各的爸爸,等到他們的爸爸喝開了,吹牛吹歡騰了,孩子們也都拿張茂當起“保姆”了),張茂聽到了許多的消息。譬如誰已經離婚了,因為找了個年輕漂亮的小三兒(他自己離婚的消息,倒是一直沒誰提起,大家也許是不知道,也許是顧念他的顏麵);譬如誰的公司已經上市了,現在是前呼後擁的“總”了;譬如誰在股市上大賺了一筆,馬上就買了豪車和別墅……

  本來張茂很沒把這些話放在心上,隻是任由著它們在他的身邊形成了360度立體環繞音。但是,到了次日清晨,當他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想著那些話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沒有他以為的那麽灑脫。

  張茂是一個生活單調的中學老師,他的工作就是年複一年地重複業已滾瓜爛熟的、所謂的知識。他不做生意、不玩股票、沒有婚外情,自然也沒有豪車與別墅。離婚之前他過的是學校與家兩點一線的生活,離婚之後他過的是學校和教師公寓兩點一線的生活。以前的家裏的一切幾乎都是前妻的,他把自己的東西搬走時,才發現自己的東西那麽少。他住進教師公寓之後,吃飯問題就全在外麵解決了,公寓的存在隻剩下一張床的價值。

  正是這種孤獨的、形隻影單的狀態讓他抓狂,讓他在學校放假之後飛快地逃離了。可是,他又能逃到哪裏去呢?坐在山間小屋裏的時候,他確確實實隻有自己一個人,所以不用覺得孤單。可是,當他坐在一群熱熱鬧鬧地推杯換盞的人中間時,積蓄了幾天的孤單,不是一下子就把他淹沒了嗎?

  同時,新收到的訊息像潮水一樣像他湧過來,使他脆弱的平靜瑟瑟發抖。

  如果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中學老師,而是一個(比如說)有著豪車與別墅以及上市公司的商人,前妻是否就不會離開他了呢?

  這個想法,隻要開了一個頭,就成了一個無止境的深淵。

  還有孩子,在喝酒擼串的爸爸們周圍快樂地奔跑打鬧的孩子們。如果他和前妻已經有了孩子,他們的婚姻是否就不會這麽脆弱了呢?

  在張茂的5年婚姻的第一年,除了爸爸的意外去世之外,他們還遭受過一次重創,那就是前妻的意外流產。雖然醫生早就提出了不樂觀的可能性,但他們還是迷信著現代醫學的神奇力量。盲目樂觀地認為隻要遵照醫囑時時處處都小心翼翼行事,孩子肯定能保住——可惜事與願違了。

  張茂並不熱切地期待著孩子的到來,可能是因為從小將自己視作爸爸媽媽婚姻的破壞者。但是前妻與他的態度很不一樣,她是多麽盼望著有個孩子啊!在她剛剛得知自己懷孕的時候,就高高興興地拉著張茂給孩子取名字了,後來她又往家裏搬回了許多嬰兒房的裝飾。

  失去了孩子之後,張茂並沒有覺得有多難過,可是前妻傷心得無法自拔,好長時間整日以淚洗麵。一開始,張茂還竭盡所能地安慰她,想方設法地逗樂她,可是,隨著期末的降臨,他需得投入更多的精力到工作上,再加上她的情緒仿佛總不見起色,他漸漸地忽略了她。

  現在,張茂聯想到自己的媽媽,她很可能是因為生育孩子生了病,以至於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裏都要吃藥,並且她的精神問題最終成為了丈夫不幸的後半生、兒子不幸的前半生的根源。

  孩子,不論來了,還是沒有來,好像都有能力把一切推倒掀翻似的。不管怎麽說,張茂(至少現在)想到要當爸爸還是覺得有點害怕。

  也是在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張茂突然意識到,眼下的自己正處在他一生中從未有過的自由時代。房貸和房子一起歸了前妻,車貸用前妻付給他的現金已經結清,他現在是無債一身輕。他有地方住(教師公寓的房租十分便宜),有工資拿,有一輛性能不錯的代步車,還有還算可觀的存款。他雖然不特別喜歡、但也並不討厭他現在的中學語文老師這份工作(雖然他之前總是感到失望,但在逐漸放棄了希望之後,失望的感覺也就不會有了)。因為種種原因,他從沒擔當過班主任的職責,這自然使他損失了不少物質與精神方麵的收入,但也為他節省了精力,使他擁有了更多的自己的時間。而且,一年兩度,他有很長的假期,可以盡情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直白而殘酷地講,他現在上無老下無小,自己就是自己王國裏唯一的臣民與帝王。

  孑然一身有其好處,是將許多責任手提肩挑於一身的人永遠無法體會的。

  感謝這場“爸爸幫”同學聚會,張茂從中獲得了頓悟,他即將要開啟不一樣的生活階段了。

  如果不動手去修,壞掉的東西是不會自己變好的。(相反,倒是有變得更壞的可能性。)雖然這個想法很突兀,也顯得有點“太衝動”,但張茂決定憑自己的力量修整小院,使它回到往日容光煥發的狀態。

  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一來,小院是曆史,爺爺與爸爸都曾經在這裏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張茂有責任讓這裏不荒廢掉。二來,張茂決定把老房子變成“別院”,以後的寒暑假甚至周末,他都可以到這裏來消磨時間——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5年,在爸爸去世之後的5年裏,小院一度每況愈下,淪為雜草叢生的荒院。現在,新的管理員已經就位。

  仔細地巡視了一番之後,張茂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了一個了不得的想法。雖然在過去的幾十年裏,他從沒有像爸爸那樣與植物親近過,但他也還是認識幾樣觀賞花卉的。他在小院的碎石子小路上走著,在這裏發現一株腳邊落滿紅色花瓣的茶花,又在那裏發現一株滿頭泛黃的白花的梔子花樹(正是他隱約聞到的香味的來源),等他蹲下身子,立刻發現沿著一小段碎石子路正在開放的紅色的小花正是他常常在學校草坪附近見到的那種,而不遠處成片的小白花,又是(他堅信)在走去超市的路上常見的生長於路邊的野花。

  乍一看盡是枯枝敗藤所覆蓋的小院,仔細看的話,卻還有許多生機勃勃的生命。

  另外,小院的碎石子路也是張茂越看越喜歡的。路的形狀是中心對稱的,在從院門進來的水泥小路兩邊各形成了一個螺旋。因為它的螺旋形狀的設計,花壇裏麵的所有位置都可以站在石子路上伸手夠到。而靠近院牆的地方生長著的高大的樹(譬如前麵提到的桂花、茶花、梔子花)雖則不容易夠到,卻也幾乎不需要打理。

  即使作為一個文科生,一個語文老師,在張茂看來,這花園的設計也是很美很巧妙的。

  當你越是熟悉什麽,越覺得它為自己所有(而不是與已無關)的時候,你就會越覺得它好。眼下,張茂對小院的愛就是這樣逐漸增加的。

  為了能更清晰地掌握小院的詳情,他畫了一張小院的平麵圖。為了能搞清楚小院裏的住戶究竟是野生的侵略者(不可置否,有些侵略者也是很漂亮的,他其實並不怎麽急於驅逐它們),他在手機裏安裝了識別花草的軟件。他一個個地為它們拍照,找出它們的名字,再一筆一劃地寫到他的平麵圖上。

  為了做這些事情,他把衣服都弄髒了。但即使要趴在地上好使攝像頭聚焦,他也在所不辭。這小小的樂趣使他忘記了吃午飯,一直等到下午雨點掉在他身上的時候,他才慌忙跑進屋裏去了。

  洗了澡換了幹淨的衣服之後,他的心情才從亢奮中平靜下來。他仿佛獲得了一個小小的寶藏,而可笑的是,過去幾天,甚至幾年,寶藏就在這裏他絲毫沒有察覺。

  現在他有了一個更“瘋狂”的想法。他想到可以把這裏改成一個民宿,反正房間很多,而且都空著。在這樣偏遠又安靜的小山村裏,有這樣花草叢生的溫馨的小院子,周圍都是可以自由玩耍攀爬探險的山地,還有比這裏更適合消磨假期、給心靈放個假的地方嗎?

  在已經過去的半生裏,他從未有過比這更“瘋狂”的想法,甚至,他從未有過任何“創業”的想法。眼下,這個念頭使他蠢蠢欲動。

  他開始巡視這座房子,以期為他的設想準備更多的素材。

  實際地整體看過之後,才發現這座房子在設計的巧妙方麵與小院不相上下。它雖然有著看似現代化的外表,但又符合複古的美感,既不太光禿禿,又不太滿滿雜雜。它的空間設計,既不會製造出許多零散的碎片,又有效地滿足了對私密性的需求。在過去的很多年裏,張茂曾經,很自然而然地走過這些走廊,進入某些房間,可是直到現在把它們當做一個整體來審視,他才發現它們的排布是如此地精心而且體貼。

  房間大多數空著,即使是蓋在防塵布下麵的家具也很少。唯一沒蓋防塵布的,隻有爸爸經常待的那個房間,有書桌椅書櫃和床,從窗戶可以看到外麵正在被洗禮的桂花樹(他曾經很愛坐在那樹下麵讀書)。他決定,把這個房間留給自己,並且開始著手將他睡了幾夜的床鋪搬過來。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是班主任打來的,很客氣地詢問他閱卷的進度。(他離婚之後,那個原本總是板著臉的、比他大了十多歲的女老師就一改往日的嚴厲而變得對他很和藹可親,甚至隱約透露出幫他介紹對象的意圖來,這倒讓他有點無所適從。)他知道自己因為沉迷種種瑣事而將閱卷的工作耽誤了,於是,暗暗下定決心不完成這項工作決不再橫生是非。因而,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他都在書桌前強打精神閱讀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在這期間,屋外的雨停了,夜幕也緩慢而有節奏地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