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理智與生活
  張茂決定把這一整天剩下的時間都用來閱讀。

  早上,在爸爸以前總自己住的那個房間(在張茂住的小房間的對麵,隔著一個走廊,門錯開了一點兒)的寫字台抽屜裏,張茂找到了3個本子,全都是有著皮質封麵的質量很好的筆記本。隻是稍微打開來看了一眼,手好像有自己的看法似的,馬上就把它又合上了。毫無疑問,是爸爸的筆跡沒錯。而且,是日記無疑。

  在那一瞬間,張茂的心像撥浪鼓一般奮力地敲了起來。

  那之後,為了抵製誘惑,他機械地把它們放回了抽屜裏,用力關上,麻木地站起身,忍著不回頭地走出了那個房間。

  對於該不該看爸爸的日記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該給出怎樣的答案。

  在張茂的印象中,爸爸一直是很嚴肅、嚴謹的。對於各種各樣的瑣事,他都能一絲不苟地耐心對待。(隻有兩件任他再怎麽努力也做不好的事情,一件是他無力阻止爺爺留下的蔬菜公司走向沒落,另一件則是他無法使他的婚姻變得甜蜜溫馨。)這樣的爸爸,會留下自己的日記嗎?難道不應該通通銷毀,以免留下口實嗎?

  但爸爸不是壽終正寢的,他是在工作的地方突發腦血栓,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去的——沒有為他留下處理日記等其他痕跡的時間——這也許足以解釋日記為什麽還在這裏。

  如果是這樣的話,張茂到底該不該閱讀這些文字呢?這些爸爸應該會想銷毀而沒能做到的文字,他到底有沒有資格閱讀呢?

  如果是在以前,比如在媽媽還在世的時候,比如在前妻還沒離開他的時候,也許他會很肯定他不打算也不想看爸爸的日記——那個時候他自己的世界堅實穩固,他恐怕不會想去窺探爸爸的生活。可是,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他的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坍塌,走到了三十五歲的年齡他竟然被迷茫包圍了,而發覺自己過往引以為傲的許多人生經驗居然排不上用場。在過去的三天裏,在這座祖傳的老房子裏,他時不時就會想到自己的爸爸,想到自己竟然十分不了解他。他是爸爸的兒子,是爸爸的接班人(雖然他並沒有接管爸爸耗盡一身心血的祖傳的公司,但這不妨礙他是爸爸的接班人這個現實,因為他的體內流著爸爸的血液,曾經讓爸爸活下去的基因們現在在他的體內勤勉勞作著。)一個繼任,在遇到問題的時候,想要了解一下他的前任是如何處理這個問題的,這難道不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嗎?

  日記變得有誘惑力了,因為它很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張茂得以走進爸爸的世界的最後通道了,而且它有可能成為張茂解決自己現階段人生困惑的鑰匙。(說它本身就是答案,似乎期望過高了,但它肯定指向著什麽,所以是鑰匙,是一把打開未知之門的鑰匙。)

  拒絕變得更難了。

  張茂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日記就那麽堂而皇之地擺在那裏,他媽媽有沒有讀過呢?在他的記憶中,爸爸和媽媽不是在熱戰(吵架),就是在冷戰(彼此不搭理)。從他很小開始,爸爸媽媽就分房間睡了(他們為什麽不索性離婚呢?)對於爸爸和媽媽的關係,他很不能理解,這曾經使他對於愛情和婚姻失去了信仰,直到現在已經成為前妻了的那個女孩子出現在他的生命裏(他曾多麽篤定自己會擁有與爸爸媽媽不同的婚姻啊!)。當然,後來,她拋棄了他,他再度迷失了。

  媽媽曾經讀過爸爸的日記嗎?

  答案隻能是沒有。這房間裏的一切,仍舊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他不覺得媽媽曾經來收拾過。很可能,他猜想,媽媽應該幾乎沒進來過。把這老屋的鑰匙和證件交給他的,確實是媽媽。可那是因為爸爸突然的亡故,否則斷然不會由媽媽經手。很顯然,在把一切交給張茂之前,媽媽肯定連看都沒有來看過這裏。

  張茂越是回想這些,就越想要去閱讀爸爸的秘密,如果有的話。是什麽使得爸爸始終在不幸福的家庭裏擱淺著?難道他的一生,就沒有自己的所愛嗎?

  張茂想知道答案。

  “我當爸爸了!小家夥長得像我,大大的眼睛亮晶晶,鼻子也大大的!嗨!我真高興!我要努力工作,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給他。”

  在讀了很多記錄日常瑣事的碎碎的句子之後,張茂終於讀到了這一句,日期正是他出生的那一天,他的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暖意。他合上了日記,把過去的時光定格在了那個快樂的時刻。

  張茂沉寂在自己的想象中,35年前的那一天,爸爸從護士的手裏接過剛出生的小張茂時的場景。父子倆瞪大著眼睛對視的一瞬間,小張茂露出笑容了嗎?

  “我要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給你!”張茂想象著爸爸這樣對懷中的嬰兒發布宣言,而一旁病床上的媽媽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這對夫妻也曾經有過這樣甜蜜溫馨的相處片段嗎?

  隱約之中,張茂似乎想起來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一起帶他到公園裏玩耍,他仿佛吵著要什麽東西(或許要買什麽零食和玩具,或許想要攀折花木)。但是,他無法分辨這是否是真實的記憶。

  記憶,就他自己的經驗來看,是很不可靠的存儲。隨時隨地都會玩弄小把戲,要麽無中生有,要麽假裝沒有,要麽扭曲黑白、顛倒是非……

  這看似甜蜜溫馨的一家三口的遊園小時光,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僅僅是張茂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求呢?爸爸和媽媽都已經作古了,唯一有可能獲得答案的地方,隻有爸爸的日記了。

  但是,張茂不想一口氣讀完爸爸的日記。雖然有三本之多,但他在多年的閱讀經驗中已經形成了快速閱讀的習慣,要是卯足力氣讀很快就能讀完。

  張茂想慢慢消化爸爸的日記,雖然,那裏麵絕大多數內容,放到今天已經失去意義了。

  將學生的作文(絕大多數都很雷同,如同市麵上許多作文選的複刻,隻有少數幾篇是生動有趣的),買了之後一直放在車上,現在終於找到機會閱讀了的哲學史書,還有爸爸的日記穿插開來,形成了一道三股繩——張茂決定把這一整天剩下的時間都用來閱讀。

  毛伯伯,好像把使得張茂不至於無聊當成了自己的責任似的,一早一晚地來拜訪他。他總是站在院子裏,一邊說話,一邊用拐杖輕輕地扒拉著那些亂石與枯草。從這些動作之中,陳木本應該讀出一些譴責的意味(“你爸爸還在的時候,這院子可漂亮啦!”——當毛伯伯這樣說的時候,他隱約覺察到之前院子裏的花草是由爸爸在照顧的。而他對此毫不知情,還以為是爸爸委托了園藝公司。但是,一想到爸爸曾經在這院子裏傾注了那麽多時間精力,卻缺席了他自己的成長,他又難以掩飾自己內心深處油然而生的不滿),但他並不接腔。

  至少眼下,他既不打算收拾這座院子,也不打算在這裏常住——他隻是來這裏避難的呀——離開熟悉的環境,讓自己分心去應付環境的變化,才是解決憤怒、悲傷等情緒問題最好的辦法,不是嗎?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沒有出生——但是沒有如果。我不快樂,但我不能因此責備我的父母——因為他們也不快樂。既然自己不快樂,為什麽還要生下孩子,讓他來繼承自己的“不快樂”?我不懂他們是怎麽想的,我認為生孩子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很不理智的做法。也許,對他們來說,生孩子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情,並不需要理由。可是,對我來說,決定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理由的,而決定這個理由是否充分,而非僅僅是“借口”,唯一的裁判官則是理智。”

  張茂在一個學生的作文裏讀到了這些話,他的心裏一陣波瀾。那個學生的名字,他十分熟悉。每次閱卷時,他都很期待那孩子的作文。從那些文字裏,他總是能感覺到一個鮮活的、倔強的靈魂的存在,它們傳達的,不是無所事事的無病呻吟。

  陽光很好,在門廊上留下了許多耀眼的光斑。張茂摘下眼鏡,揉搓著自己的眼睛和額頭。曾幾何時,這也是他自己內心的獨白嗎?他自己一定也悄悄地這麽想過吧,要不然,為什麽讀著這些句子的時候,他感到如此地似曾相識呢?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不該出生的。從他懂事起,爸爸媽媽就鮮有和睦時光。發起戰爭的總是媽媽,聲嘶力竭的也是她,爸爸總是率先摔門而出的那一個。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爸爸媽媽不和的根源,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而苦惱,總是在心驚膽戰中小心翼翼,以至於想和周圍的一切擺脫關係。待他長大一點了,他找到了書中的那個世界,於是他真的放棄了自己所在的現實世界,讓自己變成了現實世界裏的隱行者。與書交友的另一個好處在於,無論是爸爸媽媽還是同學夥伴,在他讀書的時候就不會來打擾他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到在他閱讀時爸爸媽媽吵架的聲音都輕了。

  如果關上了對父母的心門,其實很難在別處留有一個兩個口子。少年的心門關閉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

  但是,他們為什麽要爭吵呢?為什麽不一次性幹脆利落地解決問題呢?就像前妻那樣,幹淨利落地一走了之,難道不好嗎?(想到這裏,張茂發現自己竟然有一點感謝前妻的決絕。如果她不是如此大刀闊斧,而是采取鈍刀子割肉的方式,他們的婚姻一定會走向更加難堪的結局。)

  不管怎麽說,爸爸從來沒有打過張茂。倒是媽媽,有那麽幾次,打了他,然後又抱著他哭,後悔不該打他。雖然身體上很疼,可是張茂更心疼媽媽——看媽媽流眼淚,他很難過,而且他知道這是由於他自己做錯了事情。那個時候,還是小孩子的他,自然不會覺得錯在媽媽,她自己的情緒控製有問題。而很多年之後,當張茂在讀了很多書,學了很多東西之後,逐漸掌握了控製情緒的方法之後,他才能公正地做出判斷——他的媽媽是如此感性,如此神經質,如此不理智。

  在之後的相處中,張茂跳脫了兒子的身份,而以一個幾乎不相幹的人的視角去觀察自己的媽媽,換成公正的態度,而不是為了息事寧人的隨聲附和去聽去理解她說的話,她的嘮叨和埋怨。他漸漸發現,並且不得不承認了。雖然她已經到了老年,但仍然不能很清晰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感受和傳遞自己的訴求!外界的一點幾乎微不足道的變化,就能讓她一下子“炸毛”或者“豎起背上的刺”。而她又是這樣得敏感,仿佛生活在膽戰心驚之中,再細小的變化也逃不出的視線——為此她總是激動的,或者說過激的。

  對眼前這個越來越瘦小了的小老太太,而且這個小老太太是他親愛的、把一生都奉獻給了他的媽媽,張茂氣憤不起來。就算耐著性子開導老人,告訴她許多事情是不用放在心上的,怒發衝冠大多數是沒有必要的,也沒有用——隻會讓老人疑心唯一的兒子開始嫌棄自己了,引發出更多的喋喋不休、甚至是眼淚出來。張茂終於還是放棄了。

  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而伴隨著媽媽的去世,更是煙消雲散地毫無蹤跡可尋了。

  全都是悲劇,張茂想,他爸爸的一生,他媽媽的一生,全都是悲劇。而他自己的,差不多已過去近半的一生,他覺得成為喜劇的希望是如此渺茫。

  從那孩子以往的文章裏,張茂看得出來,他爸爸打他。張茂也看得出來,他不是憎恨,而是強烈地鄙夷著對自己拳腳交加的成年男子。在那孩子看來,他爸爸也一定是一個大寫的悲劇吧?

  當月亮升起來了的時候,張茂還在考慮著悲劇一生的問題,麵前的哲學史書,過了好長時間他都沒有讀完第一頁。他放棄了,決定去洗漱睡覺。

  乘著月色,歡笑聲從隔壁飛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