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番外九 日常
  第199章 番外九 日常

    曇摩羅伽親自照料, 蓮子頭年就發芽長葉。

    深秋時,曲廊外仍有一池田田的碧荷。

    池水清澈,晚霞徹照, 池底一尾尾斑斕遊魚追逐著沉入水中的絢爛光影,涼風拂過,和鑾叮鈴。

    軒窗半敞著, 引入的活泉水滋潤著廊下栽植的花草, 城外戈壁荒草萋萋, 庭中依舊花木扶疏,枝葉紛縟。

    長廊深處傳來一陣說笑聲, 圓潤柔和, 似露珠在荷葉滾動。

    曇摩羅伽從堆疊的經卷中抬起頭, 目光越過擠擠挨挨的青翠荷葉,曲廊裏落滿餘暉下花木彼此交錯的廓影, 一道倩影從融融光影中緩步走近。

    她邊走邊和身邊人低語,身上籠著燦爛霞暉, 偶爾粲然一笑,滿院花木都失去了顏色。

    花香徐來, 芬芳馥鬱。

    笑聲越來越近,她揮揮手讓仆從侍女都退下去,步入殿中, 走到曇摩羅伽身後,搖搖欲墜, 披帛上連綴的珍珠花球拂過絨毯,窸窸窣窣響。

    曇摩羅伽看著麵前展開的經卷。

    下一刻, 背上一暖。

    她和平時一樣,展臂伏在他背上, 豐盈柔軟抵著他,溫軟的唇在他頸側吻了一下,“在看什麽?”

    今天她身上不止有纏綿的花香,還有淡淡的酒香。

    她去參加了一場宴會。

    在王庭,幾乎家家戶戶都釀酒。葡萄酒極易變質,唯有冬天凍結的葡萄酒可以貯藏十年不敗,味道也更醇厚芳辛,所以家家戶戶都會在冬季凍酒。每年冬天來臨之前,百姓會舉辦一場凍酒宴會,在節禮獻上家中最好的葡萄酒,祈求來年人畜興旺,萬事亨通。

    瑤英為西域諸州帶來種類豐富的種子樹苗,大批精於農事、水利的農官和工匠,剛打完勝仗就緊鑼密鼓地安排西軍幫助百姓墾荒種地,挖設溝渠,鼓勵商人經商,派騎兵維護商道,減免賦稅,諸州一派欣欣向榮。

    成為王庭的王後以來,她也帶了不少農書來聖城,請僧人翻譯,教王庭人種植適合本地生長的果木。百姓感念她的恩德,懇求她出席今年的宴會,品嚐王庭最好的酒,帶領他們向神祈福。

    瑤英今天吃了幾碗酒,回來的路上飲了醒酒湯,酒意散發,人已經清醒了,不過還是有些頭重腳輕,像踩在棉花團上,軟軟地貼著曇摩羅伽磨蹭。

    曇摩羅伽喉頭一緊,抬眸。

    瑤英臉上含笑,雙頰一抹桃花淺暈,明眸水洗過一樣,眼波流轉,眸光盈盈,眼角微紅,靈動又嫵媚。

    他沒開口,她幹脆趴在他背上,伸手去翻他的書。

    “從長安帶回來的?”

    他點頭。

    天竺佛道逐漸走向衰落,中原佛道卻發展蓬勃,他從中原帶回來不少漢文典籍,讓寺中僧人翻譯,佛道本是從西域傳入中原,以後,中原的佛道很可能反過來影響西域。

    瑤英看了看他翻譯的幾句佛偈,道:“佛心見性,人人皆能成佛。中原的佛道和世俗倫理融和,更通俗,更容易被百姓接受,傳播也就越廣。”

    曇摩羅伽道:“中原僧人傳經,常常以自悟成佛來勸導人向佛。”

    瑤英頷首,說:“頓悟成佛可比苦修、禪定要輕鬆多了,天竺僧人大多出身婆羅門,他們崇尚的苦修、乞食不能吸引普通信眾。”

    “何為本性?何為佛?”

    瑤英下巴枕在他肩上,笑而不語。

    曇摩羅伽側頭看她:“怎麽不說話了?”

    瑤英唇邊一抹嬌豔的笑:“我才不要和你辯經,辯不過你。”

    前幾天和他辯經,被他幾句話繞了進去,翻了好久的書才想到一句反駁的話,以後再也不和他佛辯了。

    她挽著雲髻,發間隻簪了一枝鎏金銀鑲嵌珊瑚花樹釵,係了絲絛,除此之外,黑鴉鴉的發鬢別無其他簪環珠翠裝飾,身上衣著也並不奢華,透出雪脯的薄衫,單絲籠裙,但是一顰一笑間容光煥發,韻味流轉,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濃豔雍容。

    曇摩羅伽手中還握著筆,情不自禁地抬頭,含住她朱紅的唇。

    她輕笑,舌尖調皮地試探。

    他眸色加深,緊緊纏住,她又怯怯地退回去,等他追上來,她笑著輕輕咬了一下,酥麻和刺痛讓她的味道愈加濃鬱,他緊緊箍著她的腰,不許她退開。

    她身上的薄紗和他的僧衣糾纏在一起。

    窗外蓮葉簌簌輕曳。

    瑤英身上綿軟,不知不覺往下滑,曇摩羅伽放下筆,抬手抱起她,她順勢坐到他腿上,和他麵對著麵,衫裙僧衣落了下來。

    從外麵看,兩人身上衣冠整齊。

    隻有瑤英能感受到曇摩羅伽的僵硬。

    她摟著他的脖子親他,“不許動。”

    曇摩羅伽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

    瑤英扯下發間絲絛,一圈一圈綁住他的雙手,擺動腰身,手從他衣襟鑽了進去,不輕不重地輕撫,在他沉默的注視中慢慢放鬆身體。

    她一時無法適應,仰起頭。

    曇摩羅伽眸光沉沉,緊鎖在她臉上,眉頭緊蹙,神情隱忍,碧眸深處似有烈焰熊熊燃燒。

    天色漸暗,窗前樹影浮動。

    蓮花張開花瓣,一點一點裹住了他。

    夜風呼呼吹著,一池蓮葉起伏搖曳,激起瀲灩的綠浪,忽然一陣狂風襲來,蓮葉嬌顫,似有不勝之狀,須臾,蓮盤被風壓彎了腰,灑落一蓬晶瑩露珠。

    殿內,瑤英雲髻鬆散淩亂,麵泛潮紅,花樹釵將墜欲墜,珊瑚珠串掛在發間,輕輕搖晃,雙眉蹙著,泫然欲泣。

    明明是她掌握主動,不一會兒就承受不住了。

    她不受控製地繃直了身體,軟倒在曇摩羅伽懷裏。

    他早已汗水淋漓,碧眸沉靜清冷,臉上卻氤氳著最原始的欲色,輕而易舉掙開手上的絲絛,緊緊扣住方才還在柔軟扭動的腰肢,啄吻她汗濕的發鬢,拂開她身上的衣衫,抱著她翻了個身。

    蓮葉在風中搖擺顫動。

    ……

    他們是新婚,幾乎天天都膩歪在一起。一夜纏綿,第二天起來,瑤英腰上又酸又痛,剛走了沒幾步就扶著腰倒吸一口氣。

    身後腳步輕響,曇摩羅伽走過來,手心貼在她腰上輕輕摩挲。

    瑤英回頭,看著他沉靜威嚴的臉,湊上去親他。

    他立刻低下頭,加深這個吻,眼睫顫動,像是沉醉其中。

    瑤英一笑,輕輕咬一口。

    曇摩羅伽舌頭刺痛,沒有鬆開嘴,右手緊緊扣住她後頸,繼續吻她,從輕柔轉為綿密,不容她退開半分。

    待唇分時,瑤英心跳如鼓,喘息了好久才平複下來。

    “我年前就回來。”

    她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了幾下。

    曇摩羅伽望著她,一言不發。

    她要回西州住一個月,行程很早就定下來了。

    瑤英捧住曇摩羅伽的臉,認真地道:“郎君,記得給我寫信啊。”微~信~公~眾~號~:~推~書~日~記~本

    要離開的人是她,卻叮囑他記得給她寫信。

    曇摩羅伽拿她沒有半點辦法,抬手拂開她頰邊的發絲,沉聲道:“早點回來。”

    瑤英響亮地答應一聲,“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曇摩羅伽輕輕地應答著,手卻攬在她腰上,半天也沒鬆開。

    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別扭勁兒。

    瑤英也舍不得走,依依不舍了一會兒,狠狠心推開他,“我走了,別送我。”

    她出了殿門,繞過長廊,眼角餘光看到滿池蓮葉,腳步頓住,回頭。

    窗前一道挺拔的身影,氈簾半卷,他立在窗邊,直直地望著她。

    瑤英心裏發緊,很想告訴謝青他們她不走了,明年再回西州。

    腳步剛探了出去,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搖搖頭,朝曇摩羅伽揮揮手,狠下心腸,轉身離開。

    曇摩羅伽凝眸望著長廊盡頭,垂下眼眸。

    一地日光,她已經走了。

    ……

    翌日,曇摩羅伽睜開眼睛,枕邊空蕩蕩的。

    他出了一會兒神,起身處理公務,很快就處理好了當天的要事。

    殿中靜謐無聲。

    她走了以後,周遭愈發空寂,連池中蓮葉的長勢也不如昨天生機勃勃。

    他接見大臣酋長,頒布政令,召集僧人,詢問譯經的進度和寺中改革的事,指點了幾句,一直忙到夜幕降臨。

    緣覺送來一堆等待批閱的奏疏,王後回娘家,王可以集中精力處理這些積壓的瑣事了。

    曇摩羅伽秉燭批閱奏疏,燭火映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回頭,瑤英用的小幾上整整齊齊。

    她要是在的話,小幾永遠不會整齊,要麽幾本書倒扣著,要麽紙筆攤著忘了收。

    他們的書案原來是拚在一起的,他不抬頭也能看到她坐在自己身邊,看著看著就容易走神,或是做起別的事。她讓人把書案挪開了,改成背對著,兩人可以心無旁騖地忙自己的事。想問他什麽,或是累著了,往後一仰,整個人靠在他背上。

    不知道她今晚宿在哪裏,白天趕路辛不辛苦。昨晚應該克製些的,可是知道她今天要走,想把人留下,忍不住折騰狠了。

    一個月。

    她回來的時候,庭前應該積有幾尺厚的雪。

    曇摩羅伽收斂神思,低頭,繼續整理奏疏,都是積年的瑣碎事情,得整理出一個章程來。

    門前腳步輕響,緣覺捧著一封信進屋:“王,王後的隨從送來的。”

    怎麽剛走就送信回來,出什麽事了?

    曇摩羅伽皺眉,接過信打開。

    夾帶有一縷甜香的絲絛掉了出來,落入他掌心。

    這條絲絛,正是昨晚她用來綁住他的雙手,不許他動彈的那條,他後來把絲絛蒙在她眼睛上,她泣不成聲,手攀在他肩膀上,要他慢點。

    曇摩羅伽握住絲絛,展開信紙。

    紙上隻有一句話。

    法師,好想你。

    曇摩羅伽抬起頭,眺望窗外黑魆魆的夜穹。

    他吩咐緣覺:“你出發去西州,接王後回來。”

    緣覺一臉茫然,王後今天才走,一個月後回來,他用不著這麽快準備迎接王後。

    “現在就動身。”

    曇摩羅伽道,不容置疑。

    王說什麽都是對的。緣覺不敢反駁,呆呆地喔了一聲,告退出去,收拾行囊,直奔西州。

  第200章 番外十 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瑤英看到追上來的緣覺時,還沒有到沙城。

    “你怎麽來了?”

    緣覺憨憨一笑,“王讓我陪著王後去西州,等月底護送王後回來。”

    他明白自己真正的任務是什麽:假如王後在西州住得太愜意了,遲遲不歸,他得催促王後趕緊啟程回王庭。

    瑤英哪能不清楚曇摩羅伽的用意,哭笑不得——她才剛離開一天!

    她沒有趕緣覺回去,也沒有立刻給曇摩羅伽寫信,命隊伍繼續西行,以後她每年都會在夏天和冬天回西州,今年是第一年,不能因為舍不得他就心軟。

    緣覺有些失望,不敢多說什麽,跟上隊伍。

    翌日,落了一場大雪,他們在驛站歇宿,篝火上燉了一大鍋羊肉,等肉湯滾沸時,下薄如紙張的雪白麵片進去。

    緣覺吃著鮮美的羊肉麵片湯,突然道:“不知道王現在在做什麽,有沒有用膳。”

    瑤英置若罔聞。

    出了沙城,風雪彌漫,一行人戴上防風的麵罩,穿過荒無人煙的戈壁,在被狂風經年累月吹蝕形成的巨岩瀚海外停下歇腳時,緣覺又道:“王帶著我和阿史那將軍來過這裏。”

    說著,他開始滔滔不絕講述當年曇摩羅伽率領近衛軍蕩平商道的往事。

    “王後,您要是悶得慌,我還可以給您講王小時候練武的事!王天賦異稟,學什麽都快!”

    瑤英想起曇摩羅伽佇立在窗前目送自己的模樣,突然很後悔沒有把緣覺趕回聖城去。

    她也想他了。

    沒幾日,隊伍抵達西州,李仲虔親自到城外驛站來接,見到緣覺,冷笑:“曇摩王打發你跟過來做什麽?”

    緣覺連忙飛身下馬,道:“王擔心王後,命我侍奉王後,聽王後的吩咐。”

    李仲虔無意味地一笑,扶瑤英下馬,端詳她許久,“胖了點。”

    瑤英拂去肩頭雪花,笑嘻嘻地問:“胖點不好嗎?”

    她天生麗質,胖點也漂亮。

    李仲虔失笑:“胖點好。”

    看她雖然風塵仆仆,但麵色紅潤,容光煥發,心裏滿意,沒有再為難緣覺,寒暄畢,一起入城。

    達摩和楊遷預備了酒宴,為眾人接風洗塵。

    宴席上,金勃小王子和楊遷鬥酒,輸了的人得舞劍,親隨在一旁呐喊助威,北戎人、王庭人、漢人、各部胡人!人鬧成一團,昔日他們是戰場上的仇敵,如今,他們在酒宴上把盞言歡,往日情仇煙消雲散。

    瑤英接見各部酋長,問他們今年部落的收成如何,牛羊是否能安然過冬,期間也飲了幾碗酒。

    緣覺盡忠職守,一直守在她身邊,沒有加入鬥酒。

    楊遷那邊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哄笑聲,未幾,少年郎們大叫著起哄,幾案傾倒,酒碗落地,麵紅耳赤的金勃小王子被人推到庭前,他足足喝了三壇酒,腳步踉蹌,歪歪倒倒地走到瑤英跟前,行了個禮,啪的一聲響,胸脯一挺,開始轉圈。

    一開始他轉得很慢,優哉遊哉的,隨時想要撲倒在地,幾個校尉郎撥拉琴弦,奏響琵琶,樂聲錚錚,他隨著樂曲加快速度,越轉越快,織金錦袍高高揚起,一片金光閃顫的絢爛光影。

    瑤英身後的親兵興奮得摩拳擦掌:“又看到金勃小王子跳舞了!”

    “你們看,果然像公孔雀!”

    親兵歎為觀止:“這麽壯的男人居然能跳舞……”

    瑤英端著酒碗,看一眼謝青。

    謝青站在她身側,銀甲朱袍,手放在刀柄上,麵無表情,眼神巡睃左右,一絲不苟地護衛她。

    瑤英抿了口酒。

    她婚宴的那天,年輕郎君和小娘子可以向意中人邀舞,那晚謝青不用當值。第二天,親兵告訴她,謝青昨晚把金勃小王子揍了一頓。

    “小王子拉謝青去跳舞,謝青哪會答應啊?小王子就圍著謝青跳那個什麽旋舞,別看小王子粗粗壯壯的,跳起舞來真靈活,像模像樣的!謝青沒理他,他喝醉了,非要拉著謝青去踏歌,還說什麽救命之恩,他願意以身相許,隻求謝青垂憐,鬧得人盡皆知,謝青忍無可忍,提著他的衣領出去,拔刀和他打了一架。”

    謝青下手毫不留情,金勃小王子在家養了半個月才敢出門。

    挨了一頓打,金勃小王子並不氣餒,養好傷後精神抖擻,請求護送瑤英回西州,她正好想著帶金勃小王子見見各部酋長,安撫那些畏懼西軍的部落,應下他的請求。這次出發時把人帶上了。

    金勃一曲跳完,接過楊遷扔過來的佩劍,隨著樂曲起舞,舞姿矯健。

    氣氛熱烈,眾人擊節而歌,為他助興。

    金勃頻頻望向謝青,擠眉弄眼,一臉討好的笑容。

    謝青仍舊麵無表情。

    歌舞盡歡,宴!散,謝青送瑤英回寢殿,突然道:“公主,我是不是應該嫁給金勃小王子?”

    瑤英腳步一頓,抬起頭:“阿青,你喜歡金勃小王子嗎?”

    謝青避而不答,道:“我是個女人,統領千軍,還沒有成親。金勃的事全軍都知道了。”

    瑤英笑了笑:“阿青,你可以接受金勃小王子,也可以拒絕,不用去理會別人怎麽說。你是謝青,不論嫁不嫁人,不論嫁給誰,你依舊是謝青,是我的謝將軍。”

    風聲呼嘯,她站在廊柱前,目送瑤英進殿,凝立不動。

    一如多年前,她立在花池旁,看著李仲虔抱走瑤英,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直到母親找過來帶走她。

    ……

    謝青天生神力,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能推倒比自己年長的兄長。

    可惜她是個女兒家。

    母親不止一次地在她麵前歎息:“你要是個小郎君該有多少,可以和你兄長一樣追隨阿郎,為謝家盡忠,你怎麽偏偏是女兒身?”

    後來她一天天長大,相貌醜陋,體格健壯,怎麽看都不像是小娘子,完全就是個男兒模樣。

    親戚們背地裏說她這是投錯了胎,本該是男兒身,仙人作怪,讓她成了個小娘子。

    母親以淚洗麵:女兒生得這麽醜,幾個兄長都比她清秀,她以後怎麽嫁人?

    謝青被逼著學女紅,學掌廚湯水,學管理庶務。

    母親說,既然她天生男人相,唯有多學點主持中饋的本事,將來才好說親,嫁了人才能好好侍奉丈夫。

    謝青和族中姐妹一起上學。一屋子小娘子,唯有她格格不入。

    她們孤立她,笑話她生了副男人相貌。

    那年春天,阿郎帶著七娘回鄉祭祖,依附謝家的族人幫著操持祭禮,張羅宴會。

    謝青和母親一起去參加酒宴,夫人們在池邊吃酒,小娘子們在後園花池旁賞花玩耍,鬥花草,打秋千。

    沒人和她玩耍,她一個人在花池子旁摘花。幾個小娘子走過來,拉著她一起去鬥花草,她受寵若驚,玩了幾回,小娘子們把摘的花都戴在她頭上身上,圍在旁邊嘻嘻哈哈笑。

    “快看,快

    看,謝青也會戴花呢!”

    她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謝青忽然明白,在她們眼中,自己是一個笑話。

    她站起身,摘下頭上的花,摔在那些小娘子身上。

    盛怒的她麵色陰沉,看起來一臉橫肉。

    母親氣得大哭,渾身打顫,指著謝青:“我前世到底造了什麽孽,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孽障!”

    謝青麵無表情地推開攔著自己的仆婦,一路摔摔打打,躲進一個僻靜的院子裏。

    她摘下花池子裏的花,扔到地上踩爛,還不解氣,撿起石頭亂扔。

    長廊裏哎喲一聲,脆生生的。

    雖然是質問,語氣卻又輕又柔,像是在玩笑。

    謝青覺得眼前的小娘子好像和其他人不一樣,但是她不想再被人耍弄,冷哼一聲,掉頭就走,張望一陣,跳進花池子,抱住一棵花樹,用力往上拔。

    花樹被她連根拔了出來,轟然倒地。

    謝青拍拍手,冷冷地瞪一眼小娘子。

    她以為小娘子會被自己嚇跑。

    剛抬起頭,撞進一道熱切的視線。

    小娘子滿臉驚歎地看著花池子裏的大坑,目光灼灼:“姐姐,你真了不起!”

    不同於族中姐妹的陰陽怪氣,她語氣真誠。

    謝青怔住。

    小娘子看她的眼神滿是羨慕:“我要是像你一樣力氣這麽大,身體這麽好,可以和我阿兄一起去練武!”

    謝青突然覺得煩躁:“你是小娘子,怎麽能練武?”

    她從來沒見過生得這麽漂亮的小娘子,好看的小娘子不是都應該像母親說的那樣規規矩矩、溫婉端莊的嗎?怎麽能想著練武呢?

    小娘子好脾氣地笑了笑:“小娘子為什麽就不能練武?不管男女,隻要身體好,都能練武,現在到處都在打仗,我們小娘子學會武藝才不會隨便被人欺負。”

    謝青冷笑:“女兒家學武,所有人都會笑話你。”

    小娘子趴在欄杆上,腦袋一歪,“我要!是會武藝,誰敢笑話我,我就打他,打到他不敢笑話我為止。”

    謝青半晌無語。

    小娘子目光在她身上打轉,恨不能走下來捏捏她似的,可是卻一直趴著沒動。

    謝青正納悶,長廊那頭傳來一道聲音,公子李仲虔找了過來,看到小娘子,幾步走近,抱起她:“怎麽一個人在這裏?誰把你丟在這裏不管的?”

    謝青呆呆地看著小娘子。

    原來她就是女公子。

    母親說過,女公子自幼身體不好,去年還流落戰場。她本來好轉了,經過這一場驚嚇,又不能走路了,公子正在想辦法打聽哪裏有神醫可以治好她的腿。

    謝青半天回不過神。

    謝青回到家裏,等著父親來責罰自己。她大鬧宴會,打傷族中姐妹,拔倒女公子的樹,砸了女公子,母親氣得一路都在垂淚。

    父親回家,把她叫到前庭,臉色沉重。

    她跪了下去,父親的巴掌卻遲遲沒有落下。

    “阿青,你想練武嗎?”

    謝青驚愕地抬起頭。

    父親看著她,歎口氣,“咱們家世代習武,你天生神力,不練武的話太可惜了。既然你和族裏的小娘子們合不來,以後那些東西不必學了,跟著你兄長習武吧。今天公子說想給女公子挑幾個護衛,你是女兒身,如果能被挑上,正好可以貼身護衛女公子。”

    給女公子當護衛?

    謝青眼前浮現出女公子趴在欄杆前和自己說話的模樣。

    女公子看著她,一臉驚歎和羨慕:姐姐,你真了不起!

    父親語重心長地道:“阿青,你想好了,選了這條路,以後可能沒人敢娶你。習武要吃很多苦頭,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都得咬牙扛著,不能懈怠,阿耶不會慣著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絕不心疼,你真的要練武嗎?”

    謝青摘下頭上的簪花扔在地上,雙手握拳:“我要練!”

    她不必為自己天生與眾不同而感到羞恥,這是她的天分,不是罪孽。她要練武,要通過選拔成為女公子的護衛!

    ……

    西州的夜風像帶了刀子,呼呼吹過,骨頭縫裏都覺得刺疼!疼。

    謝青回過神來。

    隨公主回到中原時,她見到年邁的父母。

    夫妻倆看著一身甲衣、騎馬率領親兵入城的她,老淚縱橫。母親一直跟在隊伍後麵看她,聽著百姓高喊她的名號、為她歡呼,一邊走一邊抹眼淚。

    階前一道人影晃動,有人搖搖晃晃朝她走了過來。

    她握緊長刀。

    ……

    翌日,瑤英起來梳洗。

    瑤英看著庭中那個挺拔瘦削、輪廓鮮明的雪人,出了一會兒神。

    親兵嬉笑著走過來,道:“公主,昨晚謝青又把金勃小王子給揍了!”

    金勃當眾獻舞,半夜跑來纏著謝青問她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人,他要和那人決鬥,被謝青一把扛起扔到雪地裏醒酒,摔了個鼻青臉腫。

    瑤英笑著搖搖頭,披上鬥篷去找李仲虔。

    親隨神情緊張,簇擁著她往裏走,路過長廊的時候,有意無意擋在她麵前,笑著道:“這邊風大,別吹著公主。”

    瑤英挑眉:“讓開,有什麽不能讓我看的?”

    李仲虔放浪形骸,她什麽沒見過?何必在她麵前遮掩?

    親隨訕訕地退了下去。

    瑤英走下長廊,目光掃過雪地。

    一道高挑的人影佇立在庭前雪中,氈襖上一層薄薄的雪,凍得瑟瑟發抖,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

    “巴娜爾公主?”

    抱著雙臂的女子回過頭,看到瑤英,眸中騰起亮光:“阿依努爾!”

    瑤英拉著巴娜爾公主走進前庭,讓她坐在爐前烤火,“你在這裏等了多久?”

    巴娜爾公主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時辰:“李仲虔不肯見我,我昨晚半夜來的,我等到他出來見我為止!”

    瑤英示意親隨取來熱馬奶酒給她喝下暖暖身子,出了前庭,小聲問:“怎麽回事?”

    親隨咳嗽了一聲:“昨晚宴會,有幾個部落女郎向阿郎獻舞,巴娜爾公主把那些人都趕跑了。阿郎回來倒頭就睡,巴娜爾公主要見他,他不許我們開門,公主就一直守在外麵,怎麽勸都不走。”

    瑤英想了想,吩咐人去請個醫者來看看巴娜爾公主,轉身去看李仲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