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少年郎們激動不已,半個月前就開始準備,熏香沐浴,調脂弄粉,誓要在賞春宴上壓倒其他競爭者。

  七公主不去,到時候隻怕宴上一半都是失意人。

  聽春如繪聲繪色描述京中高門子弟怎麽塗脂抹粉,李瑤英不由失笑:時下男子以傅粉為美,她實在欣賞不了。

  “貴主不去,真是可惜……”

  春如想起一事,眼珠一轉。

  “聽說鄭家三郎也會去賞春宴,還要和王家、崔家、盧家的子弟比賽作詩呢!”

  瑤英挑了挑眉。

  ……

  鄭家三郎鄭景,內定的駙馬人選。

  人人都知道鄭景是鄭家嫡支長房嫡子,但是才能遠不及庶兄鄭大郎。

  李德曾多次當眾稱讚鄭大郎。

  京中傳聞,鄭大郎以後會接任鄭父的官職,而才華平庸的鄭景則留在族中管理鄭氏族務。

  隻有李瑤英知道,鄭景內秀,眼下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將來卻會青雲直上,位列宰相。

  李玄貞中年以後昏聵易怒,幾次遠征險些拖垮大魏。他死後,朝中幾番動蕩,多虧鄭景老成持重才能穩住局勢。

  鄭景一生輔佐三代帝王,權傾朝野,甚至一度能左右君王廢立。

  鄭父曾為鄭景訂下一門親事。

  幾年前,那家人不幸死在戰亂之中。

  按照書中所寫,鄭景給未婚妻子立了塚,此後一生未娶正妻,不過納了很多姬妾,兒女一個接一個蹦出來,以至於不得不擴建後院,不然不夠住。

  ……

  李瑤英見過鄭景幾次,對他沒什麽特別的印象。

  此刻聽春如提起,她還是想不起鄭景的眉眼五官,隻依稀記得他高挑清瘦,斯斯文文,和其他世家子弟沒什麽不同。

  這幾年瑤英一直戰戰兢兢提防李玄貞,年紀又小,沒想過嫁人的事情。

  鄭家這門親是李仲虔背著她定下的,他出征之前和鄭父立下了口頭盟約。

  這事沒有瞞著李德,消息就是從李德的近侍那裏傳出來的。

  想起這事,瑤英忍不住輕哼一聲。

  二哥居然悶不吭聲就給她定了一個丈夫!

  等他回來,一定得先捶他一頓!

  春如暗暗歎息。

  她刻意提起鄭家三郎,公主還是無動於衷,看來今年賞春宴真的要便宜其他人了。

  ……

  天氣一天比一天明媚,別院櫻桃熟爛,春意更濃,宮苑綠柳成蔭,杏花如雪。

  謝青每天向李瑤英匯報朱綠芸的動靜。

  朱綠芸好像對賽祆沒興趣了,自從那天之後沒再出過府。

  可是她的仆從卻天天來往於公主府和義寧坊之間傳遞消息,行蹤詭秘。

  瑤英心道:朱綠芸可能真的在籌備刺殺計劃。

  她一麵讓謝青繼續留意朱綠芸,一麵憂心忡忡,盼著李仲虔早日平安歸來。

  前方送回戰報,李德率領王師凱旋,路上遇到了一點變故,歸期不定。

  瑤英翹首以盼,不斷派出人手打探情況。

  原先說是月底就能回京,到了四月中旬,李仲虔仍舊遲遲不歸。

  這日清早,瑤英用了一盅蔗漿酪櫻桃,歪在廊下氈席上,斜靠隱囊,翻看各處送來的賬本。

  惠風和暢,廊前落英繽紛。

  長廊深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謝貴妃宮裏的婢女急急忙忙找了過來。

  “貴主,娘子又發病了!”

  瑤英立刻放下賬本,踏上木屐,步下長廊,趕去正殿寢宮。

  剛穿過回廊,前方人聲雜亂,一個披頭散發、麵容憔悴的中年婦人朝她迎麵走了過來,跌跌撞撞,歪歪倒倒。

  七八個宮女圍在一邊,想要攙扶婦人,又怕嚇著她。

  瑤英快步走上前,雙眉微蹙,輕聲道:“阿娘,是我。”

  聲音如春風一般,溫柔得能滴出花露。

  謝貴妃胡亂抹了一下散亂的頭發,眼神迷茫,神情懵懂:“明月奴……二郎呢?他說今天要來看我的……”

  瑤英輕輕扶住她的胳膊,聲音輕柔:“阿娘,阿兄寫信回來說路上有事耽擱了,要過兩天才能回來。”

  謝貴妃愣住了,小心翼翼地問:“真的?”

  瑤英攙著母親往回走,耐心勸哄:“真的,阿兄過兩天就回來。”

  謝貴妃眼神飄飄蕩蕩,嘴裏仍舊一遍遍重複:二郎,回來。

  瑤英不厭其煩地向她保證:“二哥會回來的。”

  連哄帶騙,送謝貴妃回寢宮。

  宮女送來剛剛煎好的湯藥。

  瑤英洗了手,接過梳子為謝貴妃梳起長發,幫她梳洗,親手喂她喝藥。

  藥裏加了酸梅,甜絲絲的。

  謝貴妃乖乖地喝藥,忽然伸手摸了摸瑤英冰涼的手腕。

  天氣漸暖,瑤英怕熱,今天穿著石榴紅散點小簇花袒領襦裙,輕薄如翼的大袖寬衫,外麵罩一件錦邊半臂,抬手的時候袖子滑落,皓腕凝霜。

  謝貴妃愛憐地問:“明月奴,冷不冷?”

  說著隨手抓起榻旁的披帛,攏在女兒肩上。

  口裏來回叮囑:“別著涼了……明月奴不能受涼……每天要吃藥……”

  溫和慈愛,一如往昔。

  瑤英心尖微酸,搖了搖頭:“阿娘,我不冷。”繼續喂謝貴妃服藥。

  即使癡呆瘋傻,阿娘依舊記得關心她。

  ……

  當年謝貴妃和唐氏相爭,唐氏身死,李德遷怒於她,她萬念俱灰,落下病症。

  不久後謝家為掩護百姓渡河,死守空城,滿門壯烈。

  謝貴妃痛失血親,也失去了唯一的依傍,李德對她的態度更為冷淡,她從此瘋瘋癲癲,癡癡傻傻。

  她從沒對唐氏起過加害之心,落到這樣的下場,李玄貞仍然覺得不解氣。

  直到她吞金自盡,他還對身邊人說:“毒婦死有餘辜!”

  ……

  李瑤英看著謝貴妃睡下,走出寢宮,眉頭輕皺。

  這幾年謝貴妃時好時壞,她遍訪天下名醫為謝貴妃診治,雖然有些起色,但謝貴妃的病終究是心病。

  多年前,謝貴妃仗著兄長謝舅父的疼愛,執意要下嫁李德。

  謝舅父無奈,送她出嫁,傾盡全族之力輔佐她的丈夫。

  最後賠上了整個謝家。

  換來的卻是李德的冷眼相待。

  瑤英有時候想,謝貴妃神智不清未必就是壞事。

  李仲虔也這麽認為。

  兄妹倆從不在謝貴妃麵前提起早已身死殉城的謝舅父,謝貴妃以為謝家人還活在這個世上,隻是不願和她來往了。

  禦醫匆匆趕到,為謝貴妃診脈,新開了一副藥方。

  宮婢扇爐煎煮茶水,瑤英請禦醫去廊前吃茶小坐。

  茶香嫋嫋,禦醫望著琉璃茶盞裏雪白的茶沫,斟酌了片刻,對瑤英道:“貴主,某才疏學淺,有負貴主所托。”

  瑤英一笑,直起身,鄭重朝禦醫行了個禮:“奉禦言重了,我阿娘之病實是心病。這幾年多賴奉禦醫者慈心,照料阿娘,我和阿兄還未謝過奉禦。”

  禦醫受寵若驚,不敢受瑤英的禮,伏地不起,等瑤英禮畢,這才敢歸坐。

  討論了幾句鄭貴妃的病情,禦醫想起一事:“貴主上次托某打聽的天竺名醫已至京中,現今借住在晉昌坊大慈恩寺。”

  瑤英麵露喜色。

  前朝末年天下大亂,為躲避戰火,中原僧人紛紛逃往相對太平的蜀地。

  李德登基後,派兵去蜀地遊說高僧回京。

  其中有位天竺高僧,據說不僅精通佛理,還是一位醫術高超的杏林聖手。他從天竺走海路至廣州,遊曆了大半個中原,輾轉去了蜀地,此次會和其他中原高僧一起返回長安。

  瑤英早就聽說過那位高僧的名聲,盼著他早日進京。

  禦醫又道:“貴主若是想請他為貴妃看脈,還是盡早的好,某聽人說他急著去西域,這次來長安,隻是為了瞻仰慈恩寺內供奉的佛舍利。”

  瑤英想了想,送走禦醫,吩咐奴仆準備車馬,決定立刻出宮。

  大慈恩寺為唐高宗李治為追念其母長孫皇後下令建造,高僧玄奘曾在此主持寺務,組織譯經,弘揚佛法。玄奘和其門人開創了漢傳佛教的唯識宗,因此大慈恩寺被視為唯識宗的祖庭。

  為迎接北歸的高僧,大慈恩寺已經修葺一新,寺宇壯麗,寶殿雄偉,重建的大雁塔巍然屹立於曲江之畔,莊嚴肅穆。

  第一批蜀地僧人抵達,寺中一片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