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
  幾個來回後,霍不疑看準對方破綻,凝神沉氣,一記劈空斬將紫麵大漢立斬馬下。此後,反賊們群龍無首,迅速被圍殲擒拿。

  霍不疑留下人手善後,迅速奔去郭村,饒是張擅一直在旁勸慰,他依舊心慌意亂。好容易趕到郭村,隻見火勢已被撲滅大半,霍不疑擋開一路跪地磕頭的村民,最後在人群中撈出滿身灰土黑不溜秋的女孩,當著這許多人的麵,一把將她摟進懷中。

  周圍的百姓與部曲們見狀,便是疲憊與燒傷在身,依舊放聲大笑——

  自來,保家衛民,英雄美人,總是千古傳誦的。

  ……

  風平浪靜後的次日夜晚,徐豫兩州交界處的廣闊平原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營帳。

  西側的一處傷兵營內。

  “你別哭了,又沒燒在臉上?哭什麽哭!”張擅大馬金刀的坐在榻前,手上剝著橘子。

  “我又不是哭這個!”梁邱飛躺在榻上,敞開的胸口塗滿了燒傷藥膏,“我對不住少主公,對不住小女君!都是因為我,少主公才放過駱濟通!差點釀成大錯!”積存在他心中許久的愧悔,終於在傷後爆發出來。

  張擅剝出橘瓣,塞了兩片在梁邱飛嘴裏:“這不是沒事麽,還讓少主公有由頭提前去見小女君。這回你又舍身救了小女君,少主公再不會怪你的。”

  “嗚嗚嗚,是我有眼無珠,以為駱濟通是端莊賢淑的好女子!哪怕少主公說了她的所做作為,我還以為她有苦衷……嗚嗚嗚……”梁邱飛含著橘子,哭的梨花帶雨。

  張擅慢條斯理道:“說到底,還是你們兄弟倆見女人太少了。少主公自己過的清心寡欲,沒有半點煙火氣,你們兄弟倆也跟出家修道了似的。阿起好歹還有四個紅顏知己,你怕是連女娘的手都沒摸過吧?”

  “別提那四個紅顏知己了!”

  “別怕,日後兄長我帶你去見見世麵,什麽中原的嬌娘,西域的舞女,南越的歌……”

  “我不去,打死也不去!你這不正經的家夥給我滾出去!”

  ……

  南側大營。

  “你們倆別歎氣了。有什麽好歎氣的,樓縭是被蒙在鼓裏,我出來時堂姊也好好的。”程少宮快樂的啃著何昭君藏在地窖的蜜桃——這季節能吃到鮮桃可不容易。

  樓垚歎道:“你少吃幾個,當心腹脹。”

  班嘉愁眉苦臉:“你知道什麽!現在外頭亂作一團,姎姎焉能毫無所聞,她大著肚子,受了驚嚇可怎麽辦?!”

  “我也是。”樓垚道,“唉,原以為這回立了些微功,以後昭君能少發些愁。如今事情揭穿開來,王延姬是從樓縭處知道你們的行蹤,難免讓人心生懷疑。”

  “你們兩個吃飽了撐的瞎操心。”程少宮喜孜孜的又捧起一隻桃子,“你們要是心裏放不下,不如我替你們卜一卦。”

  “……還是算了吧,書上說要‘不敬鬼神敬蒼生’。”

  “我,我也算了。姎姎說你的卦……時靈時不靈,不如不算……”

  程少宮大怒:“你們不願意就算了!”

  樓垚趕緊換話題:“說起來,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不肯成婚,也該舉業了吧。”

  程少宮放下桃子,也歎道:“等嫋嫋嫁人後,我打算出門走走,去看看大好河山,見識見識風土人情。到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了。現在嘛,全無頭緒。”

  “不如,你給自己卜一卦?”班嘉怯生生的。

  程少宮:……

  東側大營。

  “你到底要躺到什麽時候?少商已經問過你好幾回了。”霍不疑坐在病榻前,不悅的看著榻上病人。

  袁慎全身酸軟,奮力瞪回去:“我飲你家湯藥了麽,吃你家糧食了麽?你絮絮叨叨什麽!”

  霍不疑道:“雖未吃用我家的,但你累的吾婦牽掛了。”

  袁慎捂著自己低燒的腦門:“是少商讓你來看我的吧,你告訴她我沒什麽大礙。倒是太子殿下,得趕緊回都城。”

  “還用你說。”霍不疑道,“行了,我回去了。”

  “慢著。”袁慎忽然叫住即將出帳的霍不疑,“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撐著胳膊,費力的從床榻上坐起。

  霍不疑放下帳簾,駐足等待。

  “五年前,你被流放了,少商則大病一場——這你知道吧。”袁慎牢牢盯著他。

  霍不疑垂下眼睫,低低道:“我知道。”

  “那時,我常去看她,但她成日昏迷不醒。她倔的很,多數時候都咬緊牙關,多難受都不哼一聲。”袁慎神情低落,“有一回,她魘著了,嘴裏說起了胡話……”

  他看向門邊的高大青年,“她在夢中說,‘你帶了我去吧,別撇下我一人孤零零的,要死我們也死在一處,別丟下我一人’。”

  霍不疑搭帳簾的手指微微發顫。

  袁慎繼續道:“這話少宮也聽見了,是以他一直不讚同我與少商的婚事。也是聽了這話,我才明白少商心底的真意。你說對了,少商看著機靈,其實傻的很,自己的心意也弄不清。”

  霍不疑忍氣:“你為何不早說?還執意要娶她!”

  袁慎倏的躺下去,拉過被褥裹連頭連腦的裹住自己:“……我為何要說,難得有機會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憑什麽要我高風亮節成人之美!等過上幾十年,我與她兒孫滿堂了,她心裏就隻有自家人了,你不過是她少年時的一段老故事罷了!”

  霍不疑氣的胸膛起伏。

  從被褥中傳出袁慎輕輕的話聲:“……其實說與不說,結局還是一樣,她終歸放不下你。”

  “我一直以為少商與我很像,其實我錯了。因雙親之故,我深厭‘情深似海至死不渝’這種事。我自小認定,太過深摯的情意,是利刃,是劇毒,會拖累大好前程,會消磨雄心壯誌。夫妻嘛,相敬如賓就好。”

  “可少商不是。她常說自己涼薄自私,可是不經意間,又會感慨‘如萬太公與萬老夫人那樣,哪怕隻有短短十餘年緣分,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了’——你們才是一樣的人。”

  ……

  中軍大帳的北麵側營,太子休息處。

  “殿下三思啊!”一名東宮屬官大聲諫言,“如今抗亂度田的大姓兵長還未肅清,蜀郡叛亂還未平定,殿下不宜在外久留,趕緊回都城要緊啊!”

  “正是!”另一名大胡子僚臣也附和,“殿下絕不可在外繼續逗留了!”

  太子冷著臉,憤恨道:“孤原本打算走訪的幾處尚未走完,區區幾個公孫氏餘孽,就想讓孤落荒而逃,休想!”

  “這怎是落荒而逃呢!”東宮屬官焦急道,“殿下是千金之軀,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殿下不要置氣啊!”僚臣的胡子都快被自己拽掉了。

  “孤不走,孤決意不走!汝等休要再說!”太子衝兩名心腹發了通脾氣,一轉眼,看見抱著食籠縮在一角的少商,冷聲道,“怎麽?你也來勸孤回都城?!”

  不等少商張嘴,那位東宮屬官忙道:“程宮令……哦不,程娘子,你快勸勸殿下吧!”

  那位大胡子僚臣也道:“不如請霍侯來勸殿下!”

  “兩位大人稍安勿躁。”少商滿臉堆笑,從食籠中端出一碗湯,“殿下連日勞累,不如先用碗補湯,添添元氣。磨刀不誤砍柴工,殿下保重身體,才能四處查訪啊。”

  太子不接湯藥,瞪眼道:“外麵說我暴戾狹隘,對豪族官宦刻薄寡聞,很多人都恨我……你都聽說了嗎?”

  “那可不是。”少商笑意盈然,舌燦蓮花,“殿下要是肯賞他們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奴仆,他們定對殿下歌功頌德。若這還不夠,再將半壁江山送給他們,他們必會將殿下當祖宗了!如今的事情,說白了,是朝廷與豪族爭奪天下的人口與土地,說兩句壞話算什麽,他們不造謠殿下是三個鼻子八隻眼睛的鬼麵惡煞就算客氣了!”

  東宮屬官與僚臣都笑了起來。

  太子稍斂怒氣,接過那碗湯藥一飲而盡。他看著少商,又道:“父皇有意讓子晟任一州之牧,去地方上曆練幾年,孤怎麽聽說子晟不願意——是不是為了你啊!孤聽聞你一天到晚想找個清淨地方去搗鼓火油暖房什麽的,子晟莫不是為了你想退隱朝堂?!孤可告訴你,婦道人家的,相夫教子是本分,不許拖男人後退!”

  少商連忙喊冤:“這誰說的,冤死妾身了!殿下明鑒,這純屬無稽之言!”廢話,霍不疑尚不滿三十,就要當州牧這等級別的封疆大吏,怎能不推辭一下意思意思。

  她見太子眼如銅鈴,連忙放柔語氣:“殿下啊,您想,妾身自來受慣了榮華富貴,怎麽熬得住荒山野嶺的清苦!殿下放心,隻要殿下用得著,霍大人定然誓死追隨!別看他對妾身海誓山盟的,其實在他心中,殿下比妾身重要多了!”

  其實霍不疑還真有逍遙山河的想法,但她知道這日子還遠得很。

  太子想起五年前那場動亂,霍不疑為了扶自己登上儲君之位,連最心愛的女子都顧不得了,頓時得意之情油然而生,怒氣消散大半。然而不知為何,他感到一陣困頓襲來,扶著額頭道:“孤,孤怎麽覺得有些發困?”

  少商一臉熱切關懷:“殿下連日操勞,疲憊非常,這是累勁上頭了。這位黃門大人,趕緊的,快扶太子到後頭寢帳歇息……快快……!”

  太子被兩位宦官扶走,三人在後目送。

  那位東宮屬官閑閑道:“程宮令,那碗湯藥……”

  少商依舊維持著甜笑:“那是安神湯。宣娘娘後來老睡不著,喝這個最管用。除了安睡,別的壞處一點沒有。”

  大胡子僚臣道:“信函上說,陛下的使者與大越侯已經趕來了,不日就到姚縣,到時咱們將太子殿下往那兩位手裏一交,就算恪盡職守了。”

  少商轉過頭來:“我可先說好了啊,回頭太子責罰妾身,您兩位要替我說情,不然以後別說我親手釀的好酒了,我還要說這主意是兩位大人出的!”

  兩位大人連連苦笑,心想有霍不疑在,太子對這程小娘子最後必然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能責罰出什麽花樣來?於是忙不迭的答應。

  料理完中二太子,少商開開心心的從營帳中蹦躂出來,不防霍不疑正站在帳外,她愣了下,而後心虛道:“……你,你聽見我適才說的話了?”

  霍不疑橫了她一眼,表示全都聽見了。

  “你來的正好,我有話跟你說。”少商想起一事,笑眯眯的拉他往遠處走去。

  這晚月色正好,夜幕如緞,微風清冷怡人。

  兩人走離人群與營帳,在一塊巨大平坦的山石上坐下。少商從袖中取出一物,托在白生生的掌心,笑問:“你看這是什麽?”

  霍不疑掃了一眼,看見熟悉的細線團,頓時有些不大自在。

  少商輕歎:“你將它纏在手腕上這麽多年,我看過摸過不知多少次,卻愣是想不到這是什麽。以前老有人說我不學無術,我不服氣,現在想想,這話還真沒說錯。”

  霍不疑俊美的臉龐微微發紅,反問:“現在你想出來了。”

  少商幽幽道:“也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若非那夜你在地宮中猜測李闊夫人沒死的那句話,我還不知要傻到何時呢。”

  霍不疑低頭不語。

  “這是琴弦。”少商將掌心的細線緩緩拉開,凝視身旁的男人,“而且,這是‘少商’弦,對麽?”

  霍不疑向女孩深邃凝目,眼波溫柔:“……對。”

  “那時,我總擔心與你情深緣淺,將來不免分離。”他接過那根琴弦,熟練的往自己袖口繞去。單手束弦居然也能輕易纏好,顯然是不知纏過多少遍了。

  “後來,我們果然天各一方。”他看著自己袖口的琴弦,難抑悲苦之意,“看著它,我方覺得心中還有一處是熱的。”

  少商靜靜的看著他,良久才道:“阿猙,今夜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一句我許久之前就該跟你說的話。”

  霍不疑轉過頭來,認真聽著。

  深秋的寒氣讓人脾肺清朗,廣闊寂靜的中原曠野,仿佛一座用粗糙原石砌壘出來的蕭瑟神殿,數千年如一日的供奉著緘默古老的神祗。繁星滿天,深藍色蒼穹宛如綴滿了寶石,美的驚心動魄。

  “阿猙,你身負深仇大恨,卻依舊能夠淡泊仁善,心懷光明,你過世的雙親與兄姊在天有靈,必以你為傲。”

  “阿猙,這些年來我做錯了許多事,傷過你許多次,可是你從未對這人世間的真情心灰意冷過。你至情至性,心如赤子,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阿猙,能遇上你,我三生有幸。”

  霍不疑感到一種近乎疼痛的喜悅。

  然後,他吻上了那雙似有水汽氤氳的摯愛雙眸。

  (全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1、本來昨天就該發出來的,但是台風‘米娜’正麵襲擊了某關家鄉,暴雨連日,創了十年來最高紀錄。全國歡慶國慶時,我們在抗台。仔細想想,也是很勵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