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出手術室當晚沒拆繃帶,他動不了又想尿尿,護士小姐拿痰盂過來伺候他,他臉紅尿不出來,憋得都快哭了,給如琢打電話又沒人接。他抱著手機發呆,原來隻要如琢消失,他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直到第二天他才能勉強站起來,艱難挪到梁如琢輸液的病房邊,扶著玻璃牆默默望著他。

  如琢死了嗎。

  死了也沒有關係,他們可以一起下地獄。梁如琢安詳平躺著,文羚想象著把如琢的雙手像信徒那樣虔誠搭在胸前,手裏插上一支百合,把他放進鋪滿鮮花的小船順水飄流,而自己在岸上隨他行走,用法語或德語吟唱詩歌,走到溪流盡頭,小船匯入大海,而他也將走進紺碧色的棺槨,與如琢十指相扣沉入海底,化作兩朵相連的泡沫。

  護士小姐摸他的頭,告訴他如琢隻是在打吊瓶而已。

  她問你們是什麽關係,文羚扶著玻璃平淡回答他是我老公,她抱著記錄簿聳了聳肩,衷心道真是個直白的男孩子。

  文羚乖坐在梁如琢身邊,慢吞吞地從抽屜裏拿了一麵小鏡子照,他以為手術會在身上留塊大疤,其實並沒有,隻在大腿根和鎖骨底下各留了一塊窄小的疤,醫生說過兩塊疤分別是什麽手術造成的,對於房間隔缺損的介入封堵術是成功的,但能夠決定他壽命長短的因素仍然在於各個器官周圍的細小綿孔,幸運的是它們都在藥物作用下緩慢愈合。剩餘部分太複雜了他根本沒聽懂,隻知道在自己床頭堆滿的各色藥瓶裏又加了一份阿司匹林,出院後還要常來複查。

  梁如琢又在說夢話,之前說得很含糊聽不清,但這一次文羚清楚聽到如琢叫了一聲“嫂子”。

  睡美人就算沉睡,也應該夢到生長珍珠色皮毛的獨角獸和長有蝴蝶翅膀的小仙女,他忍不住捏梁如琢的臉,揪他的鼻子和眼眉,叫他不準做這種夢,他不允許。

  梁如琢翻了個身,險些把文羚給帶倒了,搭過來的雙臂緊緊把他摟在懷裏。無意中略微壓到了他的傷口,文羚皺眉叫疼,臭男人,臭叔叔。

  梁如琢動了動,避著他的傷口收緊手臂,在他耳邊懶懶哼笑:“……喲,這麽精神。”他剛被折騰醒,嗓音還帶著黏連的尾調,慢吞吞坐起來打了個嗬欠,“我怎麽就臭男人了。”

  文羚坐在他身邊,小狗似的安靜貼著他坐。

  “你還不如明早醒,晚上肯定睡不著了。”

  “醫生說……很成功,也許我能陪你久一點。”

  他偏頭倚靠在梁如琢肩窩,半睜著眼睛,有點疲憊。他把窗外的淩霄指給梁如琢看,果然開了,沒有騙他。

  梁如琢循著他孱弱蒼白的指尖望去,淩霄攀附的矮牆安然立在原地,醫院沒有擴建,矮牆也未曾拆除,斑駁光帶在花葉間搖動。

  他忽然把文羚摟進臂彎,親他的唇角和眼睛。文羚也回吻他,抱著他的脖子,像一對失散多年的戀人,仍舊親密無間。梁如琢慶幸自己從死神手裏奪回一個美麗的男孩子,文羚則慶幸自己沒有成為梁如琢情史中的過客。

  文羚掰著手指對梁如琢細數,他的同事和下屬們來看望過,那個花臂的加拿大基督徒大叔來過,老宅的司機胡伯也來過。

  梁如琢給這期間的來電一一回撥電話,文羚躺回床裏,把一隻腳塞進梁如琢手裏,另一隻塞進他襯衫底下,安靜地聽他在電話裏報平安。剩下最後兩個號碼,梁如琢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打了回去,其中一位是段老師,簡短卻衷心地回答了一句恭喜。

  另一位是他哥。他說手術做完了,對麵嗯了一聲,沉默了足有半分鍾才掛斷。

  由於擔心之前注射藥物可能不穩定,停藥期間梁如琢一直陪他待在診療所,直到一個月後複查為止。超聲檢查、心電圖和x線檢查結果確定身體狀況已經穩定,文羚也成了埃塔醫生團隊研究axbg-67心理性器官損傷針對藥物首個存活患者。

  文羚輕鬆坐上診台,問醫生我能活多久,醫生攤手,那取決於生活是否幸福,心情是否開闊,文羚起初沒聽明白,但走到樓梯間的時候被梁如琢抱起來轉了兩圈,他就知道自己終於有活路了。

  他興奮得直奔車庫,打算把梁如琢的機車弄出來上路激情兜風,被如琢提起來拎上樓,手裏塞一碗蔬菜瘦肉營養均衡的滋補湯,足足補了大半年,他才胖回原來的體重,期間隻能無聊趴在房間各個角落畫畫。

  這段時間裏,三江源國家公園竣工,梁如琢的設計拿了as(美國國家風景園林協會獎)一等獎。以主題“隱”為核心設計隱形景觀,用植物與障景等手法把現代氣息的場所隱藏起來,靈感起源於中國園林“隱世”思想,即讓現代景觀場所如廣場、亭廊完全隱於山野之中,全部運用自然材料或新型環保材料,集中的民宿區以青海民居為藍本,把自然還給自然,使其成為藝術品,而人不再是主角,顛覆了傳統園林三千年來以人為主角的慣例。以此對中國園林“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的箴言進行全新的解讀,這是華人在現代景觀領域獲得的最為轟動的空前的讚許。

  文羚混進前排為他鼓掌,偷偷把麵前的空名片用碳素筆寫上“我是台上那位得獎的帥氣的景觀大師的老婆”,然後悄悄拍照留念,再匆忙把字塗成大黑塊,把名片塞回去。

  後來媒體轉播時一閃而過的鏡頭剛好拍到他,旁邊是各國景觀專家全神貫注聽梁如琢講述設計主題,不顯眼的角落裏混進一個男孩趴桌上不知道在幹些什麽。

  “救命。”梁如琢被這個鏡頭笑死了,索性截圖當屏保,看一次樂一次,文羚紅著臉爬到他身上搶手機:“快刪了!”

  梁如琢抬手舉到他夠不著的地方:“刪了也沒用,全世界都看見了。”

  “那也不準當屏保。”

  “那你告訴我你當時寫什麽呢。”

  “寫的梁如琢是世界上最可惡的老家夥,理應打一輩子光棍。”

  “可惡我認,把老去了。”梁如琢把文羚拽到身子底下,壓著他往下扒褲子,“你老公正當年。”

  半個小時都還沒到文羚已經瀕臨下肢癱瘓,趴床上開始裝死。梁如琢貼著他耳朵問:“小羊咩咩今天摘到星星了沒。”

  文羚臉頰騰地燒起火來,囔聲回答:“……摘到了。”

  “摘幾次?”

  “一次就好……”

  梁如琢抱著他翻身躺下,讓他坐在自己身上,仰頭翹著唇角凝視他。

  文羚絲綢睡衣的領口敞開,顯露出鎖骨下遮擋疤痕的刺青——半束薩沙天使白玫瑰,簇擁著一隻飛翔的白鴿。

  第59章

  晚上九點半,威爾斯地下拳場人頭攢動,射擊俱樂部被包場兩小時,文羚蹺腿坐在射擊台前給西格紹爾238裝填子彈。

  梁如琢戴一副咖色蛤蟆鏡,懶洋洋倚靠在射擊地線邊的立牆下吸西瓜汁:“你怎麽喜歡這麽粗魯的遊戲。”

  文羚看上了家門口遊戲廳打靶遊戲的綿羊玩具,梁如琢要替他贏過來他還不讓,纏著梁如琢教他玩,梁如琢說遊戲廳的槍準星都被調過,沒個準兒,結果被小東西抓住話頭,嚴刑拷打盤問出這麽一個好地方。

  “double kill。”兩個移動靶倒下去,文羚拋起手裏的微型手槍打了個響指,得意地朝梁如琢輕抬下巴。

  梁如琢走過來從背後環住他,右手摸起一把格洛克17,拇指撥開彈匣,文羚扔給他一把子彈,同時清零上一局積分。

  梁如琢摘下墨鏡眯起左眼,涼薄上挑的眼尾猶如待放桃花。

  “老規矩,賭個十發,輸一局讓我幹一次。”

  文羚頓時犯怵,挑眉問:“你輸了也讓我幹?”

  梁如琢唇角漾起梨渦:“行啊,那賭大點兒,一局兩次,讓你幹哭我。”

  “不玩了不玩了,老流氓。”

  小孩子特別喜歡養寵物,而大人往往不允許。

  他們從會說話開始就哀求著養一隻可愛的小動物,家長會以我養你一個就夠了、養你還是養它你選一個、拉屎了你管收拾?等種種理由讓這個請求不了了之,小孩們暗暗決定,等結婚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去養一隻小動物,命運最悲慘不外乎恰好他她的另一半也討厭動物。

  文羚磨了梁如琢很久,想養一隻小寵物,梁如琢老是搓他的臉:“無聊的時候rua我不可以麽。”

  文羚練就了一個楚楚可憐的絕活,讓眼睛裏淚光漣漣含而不墜,在梁如琢畫圖時爬上他大腿,當場表演一個嬌花照水弱柳扶風,西子捧心舊病複發。

  梁如琢氣笑了,答應他明天去寵物店逛一圈,文羚立刻笑逐顏開動如脫兔,鯉魚打挺一躍而起。

  寵物店品種齊全,梁如琢托起一隻巴掌大的小博美,小白狗舔他的拇指巴望他,想起文羚望自己的眼神也這樣水淋淋的,頓時被擊中心髒,問老板這個多少錢。

  然而文羚從爬行動物那邊端來一條金橙色束帶蛇,纏在手指上給他看。

  “就它吧,我們很有緣。”文羚撥拉著小蛇金色的腦袋,“名字叫琢琢。”

  文羚揚起臉,清澈地望著他,問他覺得怎麽樣。

  梁如琢叼上根煙說我覺得他媽的不太好。

  小蛇幾個禮拜蛻一次皮,蛻的時候文羚在旁邊默默加油,梁如琢睡醒就驚見一條小金蛇趴在自己羽絨被上,文羚朝他噓了一聲,讓他起來一塊看琢琢脫褲子。

  梁如琢捏他後頸,把人提上床:“你就作吧,哪天把我作死,我就省心了。”

  琢琢在被褥上怎麽脫褲子,梁如琢就怎麽給文羚脫褲子。

  文羚哼哼唧唧扭過頭親他:“晚上出去玩?”

  “不去。”梁如琢捏他大腿,“晚上我有點正經事。”

  唐寧被監禁在熟人開的精神病院,一年多來唐家瘋狂搜尋唐寧下落,梁如琢從未讓他們得逞。

  唐寧抱著腿坐在狹窄的病房角落,鐵門開了一條縫,梁如琢走進來,敲了敲門。

  唐寧長發淩亂,許久未曾保養的臉已經起了一層細紋。她眯起眼,啞聲問:“他痊愈了?”

  梁如琢心情不錯,拉過一條凳子坐下:“托你的福。你為人類醫學做出了傑出的貢獻。”

  唐寧冷笑:“可以放我走了吧,你答應的。”

  “是的,我答應過。”梁如琢托起她的手肘,給她戴上黑色頭套,“走吧。”

  她被推進車後座,梁如琢開車,文羚坐在副駕駛,轉過身趴在靠背上和她聊天。

  “我能問問精神病院裏每天都做什麽嗎?”他拿了一支筆在白紙本上準備記錄,“也許能給我一些靈感。”

  唐寧沉默著。

  “你指甲太長了,護士不給你剪嗎。”

  “我討厭你的發型,給你換一個更美的。”

  自說自話十分無聊,唐寧不回答,文羚隻好畫一幅速寫塞進她手裏。

  “我把你畫得特別漂亮,你離開後要記得我。”

  梁如琢把手搭在車窗外撣煙灰:“你現在一幅畫很值錢的,要愛惜羽毛知道嗎。”

  “好。”文羚扭頭看他,乖乖答應。

  車停在郊外的鬆林,梁如琢替她拉開車門,微俯身伸手托起唐寧的手:“到了,親愛的。”

  唐寧的手在發抖。

  她險些摔下車,走路一瘸一拐。

  文羚坐在車前蓋上,指尖轉著白紙本,望著那個女人跌跌撞撞逃走。

  “叔叔,我覺得她會報複我們。”

  梁如琢指間夾著細煙,斜倚車門:“可我答應放了她。”食言會被上帝懲罰,他怕文羚被收回。||寂寥鬆林,一聲槍響驚起大群飛鳥。

  唐寧後腦炸裂,被子彈的衝擊力撞出幾步遠,手裏還緊攥著一幅白紙速寫,筆觸流暢,人體標準——畫上是一個沒有頭的女人。

  文羚食指轉著微型238,小心地牽住梁如琢的手指,金橙斑紋的小蛇從口袋裏蜿蜒爬出,依戀卷在兩人交握的手指間。

  起風了,文羚寬闊的t恤衣領被吹掉了半邊,露出半截肩胛上漆黑的烏鴉花紋,與夜色徘徊的飛鳥一同蘇醒。梁如琢敞開風衣前襟包裹住他,心髒的熱氣透過一層衣料炙烤著他的臉頰,他心髒裏生長了一片撒哈拉沙海,流沙細膩填補他渾身空隙,同時也將他吞噬淹沒,周身溫暖至極,他在狂歡,他在燒。

  “叔叔,我是不是很壞?”

  “不寶貝,幹得漂亮。角度再高一些會更有藝術感。”

  第60章

  飛機落地文羚才睡醒,枕著梁如琢肩膀的半邊臉壓出一道印子。昨晚他們在酒吧待了一晚上,文羚癱在床上耍賴,被梁如琢裹上羽絨被抱進了車後座。

  梁如琢拖著行李箱,文羚臉衝後坐在行李箱上被拖著走,還對後邊跟著家長走路的小孩做鬼臉,把小孩氣得撅嘴。

  梁如琢給司機發完定位,把手機丟進兜裏:“親愛的,你已經二十三了。”

  文羚從行李箱上跳下來,挽著他的手臂,熒光撞色夾克滑落到胳膊肘,叼著糖棍戳梁如琢的唇角:“換位思考一下,你成年的時候我幼兒園剛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