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他把錄像帶拿出來,用老式放映機在掛幕上放映,折騰這些舊東西勉強能讓他暫時分心。

  整套嚴婉芭蕾舞集,當年震驚世界紅極一時,一共有十部,除去《天鵝湖》、《胡桃夾子》這些經典劇目,第三盤理應是嚴婉成名作《蝴蝶夫人》,但已經遺失很久了。

  當年他從居住十二年的陋巷搬進梁家老宅,沒有朋友和熟人,母親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極少見光。學校課業太簡單,他每天隻能靠看這些錄像帶和畫畫打發時間,或者看看大哥趴在書房做那些晦澀難懂的電學題目,鉛筆在算草紙上唰唰地寫。

  來梁家之前母親囑咐他少惹事,什麽事都讓著大哥。

  他聽話照做了,大哥指使他去倒杯水,他就跑去給他倒水。回來就看見大哥把他正放的錄影帶拽出來,帶子扯了滿地,沒畫完的半張畫被撕得粉碎。

  他愣住了,水杯不小心打濕了大哥的物理作業,大哥走過來,把他的頭按在作業上,說就你也想過來分家產,跟你那婊子媽趁早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他忍不住還手,跟大哥扭打到一塊兒。後來大哥被關了三天禁閉,母親打了他一耳光,要他人在屋簷下學會低頭,隨後匆忙切水果給大哥送去。

  沒人問他為什麽,也沒人在乎為什麽,他腫著半張臉去把地上的錄影帶收進懷裏,也許還修得好,卻被母親從懷裏奪出來扔了。

  從此以後大哥有什麽他就搶什麽,玩具、朋友、女同學,還把大哥珍視的一串珍珠項鏈扯斷拋出窗外,倚坐窗台微笑注視大哥罵罵咧咧蹲在地上一顆顆撿。

  母親因此責罵他,打他,他笑盈盈攤開手,輕飄飄吹聲口哨,說一句我錯了,下次還敢。

  母親葬禮那天也有親戚問他,你媽死了你怎麽不哭,他說,她解脫了。

  他想嗬護文羚的心情就像小時候脆弱的自己渴望被保護那樣強烈,這世界,死了不甘心,活著活受罪。

  櫥櫃格子裏缺失的第三盤錄影帶成了引爆他的一枚火星兒,梁如琢猛然踹翻茶幾,三角鋼琴被壓住琴鍵砸出一個坑,響聲雜亂無章。他把房間裏一切東西都砸了個爛碎。

  他站在廢墟中走神,有人從他腳邊撿走了一件東西。

  不知道什麽時候臥室門打開了,文羚蹲在地毯上,把散落到地上的錄影帶都攏到懷裏,一盒一盒理出順序。

  梁如琢轉身背對他,雙手扶著窗台眺望視線最遠處的公路。天快亮了,他知道文羚害怕黎明的天空,下意識拉上了窗簾。

  “我提前跟你說過我有多壞,你把我想得太好,這是你的錯。”

  “好吧,接下來你想做什麽?回老宅嗎?我給你訂機票,老大肯定樂壞了。”

  “我哥想你想得快瘋了,這些我沒告訴你,這兩年他好幾次過來說出差,其實就是想接你走,我太他媽了解他了。”

  背後忽然攬過來一雙手臂,小心地環在他身前,一具溫熱的身體緩緩貼上來。

  文羚貼著他脊背囔聲問,你到底生什麽氣呢?

  梁如琢怔了足足半分鍾才回神,把沙發上的外套裹在他身上,拇指抹了抹文羚發紅的眼瞼,抱他坐在沙發上,單膝蹲下給他係紐扣,手指不聽使喚,把第一個紐扣和第三個扣縫係在了一塊兒。

  文羚伸出手,讓梁如琢枕到自己膝頭。他太嬌小,像小梅抱著她的大龍貓。

  “別害怕,我也把別人的手紮穿過,那滋味真是爽極了。”

  第53章

  梁如琢身子蹲得很低,幾乎把頭埋進文羚臂彎裏,淩亂的房間恢複寂靜,沒有人再說話了。

  文羚撫摸他仍潮濕的頭發。他身上有股刻意熏染的檀香氣味,混合著不知道打了幾遍的沐浴露香味,其實剛剛如琢帶著滿手血腥味抱住他時,他們才真正毫無隔閡碰撞在一起,僅僅因為他不敢直視他認知以外陌生的如琢,好比不敢正視現實的逃避者,陷入巨大的恐慌。

  如琢錯在不該一開始就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居高臨下給予蒼生無限溫柔,如果一早就讓所有人以為他是個壞蛋,那麽哪怕他偶爾露出一個值得同情的眼神,人們就會想,可憐的惡魔,他還有救。

  “你還在發抖。”梁如琢抬眼一暼,目光頃刻穿透文羚的內心,他能用眼睛聽到他的心跳。

  “害怕我?”梁如琢彎起桃花眼,盡管笑著,瞳仁裏有太多負麵情緒倉皇流竄。

  文羚有點委屈,鼻尖肉眼可見變得通紅,還淌出一滴小鼻涕,努力克製說兩個字就抽噎一下:“大晚上的、你總不能、不讓我、害怕吧……”

  他坐到文羚身邊,攬著他的肩膀。文羚把鼻涕蹭到他身上,揪著他衣襟哽咽:“這也、太霸道了……我、我是病人啊。”

  “還想、趕我走……憑什麽,我又沒、做錯什麽……”他越哭越大聲。

  他被養嬌了,屁大點事都要拿來哭一哭,更別說真的受了委屈。

  梁如琢給他抹眼淚,抹幹淨又淌出來,蛋白似的臉皮兒被他粗糙的指紋抹得又紅又熱,內心從混亂無措逐漸被安撫寧靜。

  他無奈笑笑,你說對了,我能把你帶到哪兒去,不還是地獄。

  文羚抹了一把眼睛,仰頭盯著梁如琢。畢竟生在地獄長在地獄,去哪兒都是天堂。

  他爬上梁如琢的大腿與他接吻,唇舌勾畫間無關情欲,不過將滿腔無處傾倒的愛意無聲吐露給對方,在這個吻裏,他說了一百遍我愛你——如果我沒病,我想和你抽煙喝酒,飆車蹦迪,挑釁我打不過的人再跑回來求你撐腰。

  還想去青海逛你設計的公園,坐在台下鼓掌恭喜你的設計拿as大獎。

  想跟你半夜做愛到天亮,想讓你嘴裏罵著我騷貨在床上地上餐台上操死我。

  反正你做一切都是對的,你在我眼裏就是最高法,說一不二的皇帝,你說誰該死我決不想他無辜,誰讓你傷心一丁點兒我就想拿開水灌他鼻孔,把他推進熾熱的油桶或粉碎機然後微笑著聽他慘叫。

  “你以為我在乎姓唐的死活嗎?燒了我的畫,廢了我的手,每次複健握拳我都在想象著捏碎她的脖子……我不說隻是不想讓你以為我是祥林嫂。”文羚熱烈懇切地凝視他,“現在好了,我們是一樣的,我們一樣壞。”

  梁如琢扶著他的腰半晌沒話說,眼見可怕的壞天使終於露出小魔鬼的尖牙。

  文羚跪坐在他大腿上,輕舔他嘴唇:“叔叔,接吻認真一點兒,這是你教我的。”

  光線透過窗簾之間的縫隙,在文羚臉頰上留了一道燦色光帶,照進梁如琢的眼睛。

  他咬住小魔鬼的嘴唇,深深回應。

  他在文羚耳邊低聲公布了一個不可違抗的通知,明天下午去埃塔醫生的私人診所複查,決定用藥劑量和手術時間。

  文羚皺眉抗拒,梁如琢抬起他下巴一字一句警告,非治不可。

  他願意承擔起長輩的責任和壓力,要求小孩必須聽自己的話,同時也不得不擔當意料之中的所有風險,如果文羚無比痛苦或真的死在手術台上,他將承受一切埋怨和悔恨。

  短短一個月過去,梁如琢兩條小臂和脖頸都是文羚藥效發作時抓出來的指甲印。

  其實從吐露心聲那天起,文羚的精神和身體狀態就一落千丈,這些日子他癡迷於在畫布上塗抹顏料,毀掉無數半成品,一遍遍從頭再來。

  那種癲狂入迷的狀態讓他廢寢忘食,梁如琢每天不得不掰開他的嘴喂飯,強硬抱他離開畫室,把他身上五顏六色的顏料通通洗幹淨。

  “別畫了,等身體好點再畫。”梁如琢挽著袖子替他收拾,“味道太大了,你總悶在這兒不好。”

  “不是我要畫,是上帝在操縱我的手。”

  他指間夾著筆杆坐在四腳凳上,眼窩陷了下去,猶如一具蒼白羸弱的石膏像,但依然美麗。

  “他來了,這次來我公司談合作。”梁如琢拽了張四腳凳坐下,撿起地上一管顏料扔到盒裏,不情願說出這個消息,“集團老董親自過來,就為談個三十來億的項目,你也知道他想幹什麽。我員工現在一見我哥,都跟見了爹似的,歡喜跑來告訴我梁老板又送錢來了。”

  “送錢就收著啊……別跟錢過不去。”文羚聚精會神調色,“這次帶了幾個漂亮哥哥姐姐?我在他身邊那幾年,當紅明星的簽名都快攢齊了。”

  梁如琢沒回答。

  “你看起來很累,最近很忙吧。”文羚放下畫筆歇一會兒,“我不想聽他的消息,以後別告訴我了。”

  “好。我不太累。”梁如琢安心抱他去擦澡,文羚疲倦地枕著他肩窩。

  他手臂已經布滿青紫腫脹的針眼,全是手術之前必須注射的準備藥物,盡管通過試驗已經調整將人體傷害減弱到最小,文羚身上還是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圓瘡,淡紅色,表麵有一層膿,每天都得清除一遍膿液再上藥。

  “乖,別動。”梁如琢給他擦過身體,拿一條幹淨毛巾疊成方塊給文羚咬在嘴裏,用棉簽沾著藥水擦他身上的瘡口。

  文羚忍不住攥緊梁如琢肩頭,仰起脖頸爆出青色血管,指甲快嵌進肉裏。

  “乖,好乖。”梁如琢親了親他臉頰,“從前有隻灰耳朵小白兔,喜歡上一隻老鷹,還會拔老鷹的毛做窩,有一天它……”

  文羚眼神空洞,叼著布條含糊地笑:“聽故事就不疼這件事好像是家長們常說的謊話。”

  梁如琢喉結滾動,用力咽下哽在喉頭的悲緒,眼瞼泛紅。

  肩膀上的皮快被小家夥抓爛了,他卻覺得沒什麽,好像疼都在心裏,身體就越來越麻木。

  第54章

  半夜他疼得厲害,翻騰著險些從床上滾下去,梁如琢頃刻驚醒抬臂撈他上來,他身體已燙得像塊剛出鍋的蒸白薯,睜不開眼睛,鼻子裏堵著血塊。

  這種危急情況時有發生,梁如琢在最短時間內把文羚抱上車送到埃塔醫生的私人診所。

  診所內所有醫療設備全部換新國際最前沿科技,梁如琢為此狠出了一筆血。

  埃塔醫生與梁如琢交談病情時注意到他精神倦怠,簡單檢查過後便勒令他休息。

  梁如琢揉揉眉心,眼角笑紋在日複一日的精神透支下成了展不平的細紋。

  “最近失眠、頭暈,還有精神不振,這是過勞的征兆。”醫生嚴肅道。

  “這沒什麽。”

  事業剛起步那幾年他常常連續熬幾天夜通宵做圖,其實體力仍然足夠,但心理上積壓了過多焦慮,精神已經遊走在崩潰邊緣。

  梁如琢短暫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回到病床邊守著文羚去了。

  文羚嘴唇泛白,在床上扭動呻吟,有幾塊瘡口被蹭破了,膿液蹭髒了床單。

  梁如琢按住他的手以免輸液針被拽出來,文羚喃喃嘀咕:“嘴裏好苦,有沒有蘋果吃。”

  “我讓人明天帶來。”

  “那你親我。”

  “別鬧了。”梁如琢無心調情,不安地暖著他冰冷的手。

  “我越來越醜了。”他悲憫自己,抬起戴戒指的手端詳,手臂也生了淡紅的瘡口,“肯定會留疤吧。”

  “不會,你不撓就不會。”

  “我看起來很髒對不對?”

  梁如琢牽過他的手貼在唇邊:“別胡說了,手術做完就可以停藥,很快就痊愈了。”

  隔著幾十厘米距離,梁如琢能看到文羚在凋謝,起初花瓣逐漸幹枯,一片一片零落在桌上,最後隻剩下一截光禿花梗,插在花紋綺麗的瓷瓶中。

  他握住文羚的手,手指纖瘦早已戴不住戒指,靠相鄰兩根手指夾著才沒滑脫。

  十歲的梁如琢以為,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二十歲他以為,沒有什麽是拳頭做不到的,三十歲他以為,沒有什麽是錢做不到的。

  他今年三十五了,發現有些事他放棄尊嚴健康事業去跪著求都做不到,榮耀盛讚過眼雲煙,途窮日暮最是永恒。

  “真的嗎。”文羚努力抬起手展開梁如琢緊皺的眉心,“我什麽時候能好?”

  病房窗外種了一架淩霄,梁如琢指給他看,這花五月以後開,開了就好。

  文羚抬起眼皮,笑他什麽花都認識,別當老板了,回來做花匠。

  梁如琢捏他的耳垂。行啊,隻要你能好,我把自己種花盆裏。

  文羚閉了眼,夢見花盆裏長出好多小如琢,白白軟軟跟在他身後一串去上幼兒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