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提起往事,梁如琢總是沒來由煩躁,回過神卻已經下了車,攏著腿把瑟縮發抖的少年抱在懷裏。

  他都快凍透了,睫毛上結著一層薄霜,眼神木訥遲鈍,身體細弱蒼白,如同一具玻璃鑿的娃娃,不哭不鬧地被拋棄在地上。

  深夜就是容易多愁善感,容易做些白天做不出來的衝動事,帶走文羚也不過一念之差,真正抱上了車還是覺得有點麻煩。

  梁如琢讓司機把溫度調高一些,把雙手覆在文羚的臉上,發現臉頰和額頭已經發起燙來。

  他讓司機先去醫院,司機多嘴,提醒了一句:“您要是把人帶走了,照您兄長的脾氣肯定要跟您過不去的。”

  “先走吧。”

  既然都抱上來了,也沒道理再扔下去。

  文羚凍僵的手指尖恢複了一點觸覺,輕抓在梁如琢的襯衣上,本能地往他懷裏鑽了鑽,汲取著胸膛滲透出來的熱氣。

  脊背上忽然搭了一雙溫熱的手,緩慢地像哄小孩一樣拍著他。

  這是梁如琢下意識的動作,因為懷裏的少年一直在發抖,還不停往暖和的地方鑽,太像一個需要哄慰的小孩子。

  他不知道他拍的那個地方,衣服底下正好是梁在野用煙灰缸砸出來的淤青,他拍一下,文羚就痛一下,但一直忍著不作聲。

  被抱起來的時候文羚努力想看清楚他的樣子,無奈眼睛凍得不聽使喚,用力眨了眨,霜花掉進眼睛裏,化成一層淚膜。

  太久沒有人肯這樣溫柔地哄慰他了,抱著他的男人像在保護一隻撿來的小羊。

  不過是被抱了一下,他就開始幻想著自己被帶回一個溫暖的家。

  文羚索性忘了疼,小心翼翼地悄悄睜眼打量他。月光下,梁如琢的眼睛深邃如同潭水,裏麵浸著一彎月牙兒。

  他耳側有道淺淺的疤。

  文羚愣了一下,立刻把眼瞼垂了下去,攥著梁如琢衣領的手悄悄鬆開握成拳,把攥出來的褶皺抹平,不敢心安理得地窩在他懷裏,恐怕自己這塊鞋底泥玷汙了水中月。

  他放輕了呼吸,不敢說話,也不敢動,讓自己像個撿回來的破爛一樣不起眼,又怕像破爛一樣被丟出窗外。

  梁如琢感覺到懷裏人惶恐的心跳,於是收緊手臂輕輕拍了拍。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他的臉,初次離得這麽近觀察這個少年,他睫毛顫動時就像在故意撩撥著什麽東西,讓人覺得有點癢。

  “梁在野常與我過不去,也不是這一天兩天了。”不知是和司機隨口的調侃,還是說給文羚聽的安慰,梁如琢輕拍他脊背的手仍沒有停,用動作讓他放心。

  他把高燒的文羚送到了醫院,給梁在野去電話要他來接人:“有個孩子差點凍死在老宅門口,你過來看看認不認識。”

  梁如琢俯身摸了摸文羚滾燙的臉,輕微浮著病態的臉卻顯得特別幹淨柔軟。

  他盯著看了有一會兒,指腹輕輕碰了碰文羚的睫毛。

  那時候文羚燒得有點糊塗了,睡夢裏緊緊抓著梁如琢的衣袖。白天醒過來,掌心裏隻攥著一枚琺琅袖扣。

  他一直留到現在,藏得嚴嚴實實。

  文羚閉眼側躺著,把頭都埋進枕頭裏,翹起唇角喃喃期待。

  “下個月也來家裏吃飯吧。”

  我還給你擋酒,別不來了。

  第3章

  “平麵圖已經發過去了,開春就可以動工。”梁如琢交代完工作,摘下耳機放到桌麵上,靠進人體工學椅裏放鬆,發梢還滴著水,順著脖頸淌進浴袍領口。

  住處天台改裝出一個開敞式大空間作為私人工作室,西側則安裝一整麵玻璃幕牆,夜晚可以俯瞰首都夜景。工作台邊整齊地豎放著幾冊項目檔案,一米來高的馬克筆架頂端摞著手繪工圖。

  昨天家宴結束後,梁如琢並未多作停留,先回了自己常住處。

  他知道他大哥在那杯酒裏做了什麽惡作劇,隻是沒想到,自己本打算落梁在野麵子倒掉的那杯酒,有個漂亮的男孩子主動為他擋了下來。

  梁在野身邊的鶯燕數不勝數,但對於這一位,他更熟悉些,是兩年前被接到老宅的一個男孩兒,那時候才十八歲,五官特別精致,臉色卻透著一絲病白,肩膀孱弱得像入秋的蝴蝶。

  一年裏梁如琢回家的次數有限,但很巧,回來的時候都能看見他。

  最開始注意到他,是因為有一次回老宅取落下的幾件東西,剛好他在客廳拖地,一不小心把掌心的肉夾在拖把杆中間的擰口縫裏,害怕地直跳腳,痛得不知所措。

  他去幫著把擰口鬆了,那男孩子抱著自己夾紅了的手心,看著他一臉懵。

  梁如琢禁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我不常回來,這兒有創可貼嗎?”

  沒想到,男孩子愣了一下,眼眶忽然就紅了,大顆的眼淚潤濕了眼尾上翹的睫毛,滾到下巴底下。

  還挺好玩的,明明剛才被夾了手都沒哭。

  長相幼齒乖巧,眼神裏不經意流露出脆弱無助,像暴雨的屋簷下等待被撿走的小狗崽兒,是他大哥喜歡的類型。

  是個很和善膽小的孩子,家宴那天一進門,就看見他正在大廳的紫檀木站架旁邊替梁在野喂他養的琉璃金剛,熱帶草木簇擁在他周身,在聒噪悠長的鸚鵡鳴聲中回頭朝自己甜甜一笑。

  瞳仁烏黑發亮,生得偏是雙柳葉眼,會說話似的柔軟多情。

  昨晚男孩擋酒時說話很有分寸,這樣倒是誰都不得罪了,當著不少親戚朋友的麵,梁家兄弟裏子是明槍暗箭,麵子上卻很好看。

  剛撂下的電話又響了起來,梁如琢撿起耳機,手拿著筆,撥弄兩下侍候了不少時候的黑鬆盆景。

  “師兄!回國了都不說一聲,我都沒能接上你!”電話裏的年輕嗓音生龍活虎,不看人也想象得出陳宇然那小子的跳蚤勁兒,“約個飯啊,我們都等你呢。”

  “聽說剛當上團隊主筆了,恭喜。”梁如琢給盆景灑了點水,悠哉躺進椅子裏,“場地分析做了?”

  “別,你要是問這個那沒法聊了,那我問你,有女朋友了嗎?甭管洋妞還是洋漢子,帶來看看啊。”

  梁如琢笑起來,台燈冷光在挺立的鼻梁側打出一片陰影。

  他看著盆景走神,眼前忽然浮現男孩頎長瘦小的脊背,和他仰頭灌酒時背後聳動的肩胛,被白針織衫覆蓋著薄薄一層,就像一隻沐浴著朝露輕輕抖動翅翼的小飛蟲。

  “行,有時間著。我們家老爺子要不行了,我回來有正事。”

  “得嘞。”

  第二天早上文羚就能起床活動了,都是皮外傷,蓋在衣服底下也露不出來。

  每到周末文羚心情都不錯,收拾書包準備回學校,畫完的作業揣在文件袋裏,從床底抽屜裏翻出一盒管裝水彩擠進分裝盒帶走。

  抽屜裏陳列著不同品牌的畫具,申利內爾125周年30色限量木盒放在角落裏吃灰,早已用完的一盒陳舊的白夜水彩卻擦拭得一塵不染,水彩盒上浸染著撫不平的水痕,曾經被拋到水裏泡壞了。

  其實從物質上來說,梁在野確實沒虧待過他,就像殘暴統治者給予庶民小小恩惠,進而方便自己施暴。文羚也做足了金絲雀份內的工作,接受恩惠,任由擺布。

  文羚夾著書包,邊戴手套邊下樓,祈禱著梁在野別在客廳,也別在會客室,最好去公司加班或者去外邊談生意了,如果能出半個月的差就再好不過了。

  果然,會客室裏又彌漫出熟悉的雪茄氣味。

  文羚的視線穿過門縫打量梁在野,梁在野正躺在真皮沙發上懶憊地瀏覽一本商務雜誌,慢悠悠吸著一支hiba。

  他悄悄經過敞開的門口,蹲下來打開鞋櫃找自己的鞋。放在腿上的皮手套掉了一隻,他渾然不覺。

  玄關的門忽然被推開,一股冷風夾著薄雪吹進來,管家躬身把來客引進內宅。

  直到嗅到一陣極其寡淡卻熟悉的氣味靠近自己,文羚愣了一下,轉過頭,看見梁如琢蹲下來撿起自己的手套,撐著腕口遞到自己麵前。

  他隻是遞過來,而文羚想多了,等就著梁如琢的手直接穿進手套裏之後,才發覺十分不妥。但當時腦子就是被堵住了,隻記得手腕好像蹭到了梁如琢的指節,像蹭過一顆溫涼的珍珠。

  門關上之後玄關的溫度便升高了,梁如琢一直看著他,他局促不安地道謝,但沒有回應自己的目光,隻是裝作無意般提起毛衣領想遮住泛紅的臉頰。

  “不用謝。”梁如琢唇角天生帶笑,淡笑時更顯得溫和。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梁如琢把對這座老宅稀少的善意贈送給了他。

  文羚想到回去可以畫一束纖塵不染的百合,整整一周的時間都可以泡在畫室裏享受這一點隱秘的樂趣,忽然被傭人整理盤子的聲響喚醒,發現自己已經扒上了會客室的門縫,視線牢牢粘在了梁如琢身上。

  緊接著就被會客室裏傳來的聲音喚回了魂,他聽見梁在野說“讓文羚過來”,立刻打了個寒顫。

  傭人帶著梁在野的吩咐走出來,跟沒來得及逃跑的文羚撞了個對麵。

  文羚喉結動了動,摘了手套和書包,艱難地走了進去。

  梁在野放下雜誌,銳利地看了文羚一眼,文羚肩膀顫了顫,幾乎被這道玩味的目光削去了一塊肉,胸口發悶,像用塑料袋糊住了口鼻。

  “野叔。”文羚提了提書包,“我作業還沒畫完,得早點回去。”他開始含糊其辭轉移視線,談起上學,似乎就能顯得自己稍微幹淨一點。

  雪茄的氣味撲鼻而來,會客室中繚繞的煙霧讓他生出一種不同於懼怕的緊張。

  幸好早上洗過了澡,用的是一塊很淡的浴皂,香味並不輕浮。文羚腦子裏不知不覺放空,無論周圍坐著誰他都顧不上多看一眼,一心期盼著這場鬧劇什麽時候能結束,什麽時候能趕緊走出去。

  梁在野一改平日的專橫,牽過文羚的手,拉他坐到自己腿上,長有一層薄繭的手掌握著他的腰,輕而易舉把掙紮的文羚固定在懷裏,朝梁如琢微抬下巴:“來,你小嫂子。”

  文羚重重地摳了一下掌心,下意識扯起嘴角微笑,臉唰地一下白了。

  “野叔……是我監護人。”文羚輕聲解釋。他說的是真話,但仍舊心虛。

  他沒有與梁如琢視線相交,但猜想在梁如琢此時的目光裏,應該蘊含著某種同情或不屑。於是文羚木訥地望著窗外的蠟梅,默默數著花比去年多開了幾朵。

  第4章

  梁老爺子一聽說二兒子回來,垂死病中嚷嚷著要見如琢,要立遺囑,要安排後事。

  文羚低著頭給老爺子拾掇了倆靠枕,扶著老人家坐起來。老人家這聲傳喚來得太及時,文羚怕梁在野為了取樂拿自己開刀,讓他當眾脫衣服賣騷,雖然受慣了梁在野的侮辱,可如琢在就在一邊看著,他在幹淨的人麵前做不出這事兒來。

  老爺子最厭惡的就是迷住大兒子的這個男狐狸精,文羚一靠近就舉起僵硬的手打他的臉。蒼老虛弱的手舉到半空已經耗盡了力氣,憤怒地打在文羚肩膀上,口齒不清地叫喚著要他滾出去:“鳩占鵲巢……妖精……”

  這輕飄飄的一下跟梁在野平時下的狠手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麽,文羚在心裏冷哼了一聲。這個家裏的人怎麽看自己他全然不在乎,無非就是說自己當小三在大少爺婚姻裏橫插一腳,攛掇人家離婚,自己光榮上位。

  他自問沒這個膽量。

  一道目光飄忽地落在自己身上,文羚抬起眼瞼,看見梁如琢似乎剛剛朝這邊看了一眼,他就變得有點慌亂,攥了攥指尖,聲如蚊蚋:“我沒有。”他已經夠髒的了,照理說不差這一塊汙點。

  “行了,出去吧。”梁在野揚了揚下巴。

  終於趕走了文羚,老爺子呼吸順暢了些,交代起後事來——他想把集團給梁如琢接手。

  梁在野蹺著腿靠在單人沙發裏聽,突然嗤笑了一聲:“他會幹個屁,您要是想敗家不如我幫您敗?”他叼著煙嘴,渾身掛著一副二世祖的痞氣,“您二兒子就一臭畫畫的,您看您放養出個什麽玩意兒,我都替您愁得慌。”

  文羚還沒走遠,恰好聽見這一句嘲諷,氣得忍不住都要替梁如琢懟一句回去:人家是天才景觀師,才三十三歲都已經有了自己的高端品牌和品牌分支,國內頂尖林業大學想請人家去講一次課不知道要搭上多大的麵子,你個臭做生意的。

  梁如琢雙手交握搭在小腹上,微微仰靠,神態自若置若罔聞。他對集團股份沒有什麽執念,特意回國也並不是為了錢,此時此刻並沒有什麽想說的,隻淡淡看了一眼在門口磨蹭的文羚,忿忿地從背後瞪了梁在野一眼才走,挺可愛。

  梁老爺子猶豫良久,說出了心中最後一個願望——要和如琢的母親嚴婉合葬。

  梁在野終於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煙嘴被咬出深深的齒痕:“我不同意。我媽傅歆雅既是原配,又跟了你這麽多年,你跟一婊子合葬,有臉下去見我媽嗎?”

  老爺子氣得直梗脖子,臉都憋紅了:“住口……這沒你說話的份兒……”

  這聲婊子太刺耳,梁如琢溫和的眼神逐漸沒了溫度,冷得像陳年的冰。

  “我也不同意。”他的聲音仍舊平靜,“我母親要單獨葬。”

  “你……你們!”老爺子氣瘋了,連最寶貝的二兒子也跟自己作對,他顫抖著抄起床頭櫃上的中藥碗,氣急敗壞地扔了出去,在兩人腳邊猛地炸裂,碎瓷片崩了一地,其中一片崩在了梁如琢的左手腕上,刮出一道口子,血很快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