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卿卿,終究是我來晚了。”

  鄭令窈不甘心,使勁地想要睜開眼瞧一瞧,她還沒來及紅顏禍水,還不曾看一眼這個姓孟的到底是誰,好不容易掙來的命,怎麽能就這樣死了?

  可惜卻是不能了。

  她這一生,瀟灑肆意,享盡富貴,到頭來,竟連十八歲的年頭都沒能活過去。真真是笑話。

  她沒了意識,隻能做夢。

  人生盡頭最後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回到小時候,綠枝槐樹下,祖母將她抱在腿上,大伯母拿了櫻桃喂她,堂姐蹦躂著撲碟。

  那時春日正好,有風吹過時,蔥蔥蘢蘢的樹葉簌簌作響,交錯枝丫間漏下一縷縷光線,照在臉上暖暖的。

  祖母喚她,“小卿卿,莫要再睡,積了食可不好。”

  鄭令窈通身懶洋洋的,窩在祖母懷裏蹭了蹭,嘴裏呢喃:“老祖宗,讓我再睡會。”

  她覺得這時真好,當個長不大的孩童可真好,愛她疼她的人都在身邊,她不用苦心經營苟且偷生,臨安信安公府的寶貝嬌嬌女仍是她鄭令窈。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這一生停在十六歲。

  十六歲之前,她幾乎被人寵上天,十六歲之後,她卻連地裏的泥土都不如。

  諾大的鄭府,再也容不下她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若沒有叛軍攻城,她在府裏也活不長久。

  世事難料。

  大雨傾盆聲囂囂,似百條江河自天際直流而下,寒冷潮濕的白汽從四周濺湧,雨聲涕泗滂沱,像當年她倚在簷下聽雨品茶的穀水之雨。

  好時光,總難得。

  ……

  義寧六年,楊帝自請讓賢,玉璽拱手以奉,新帝登基,改國號“晉”,年號武德。

  武德二年,新帝追封臨安信安公府千金舊朝長公主之女鄭令窈為“秀宸皇後”,此後不再立後。

  …

  第2章

  三月,春回大地。

  臨安信安公的府邸忙作一團。

  鄭府二房的小女兒,要從宮裏回來探親了。

  她的舅舅楊帝甚至重視她,今年剛封了郡主,回府所用之物,皆以公主之製備下,禮數之外,派一支精練羽林軍沿途護送,又命司禮監太監捧親恩聖旨隨行。

  半大的孩童,出宮之事,竟比後妃省親還要氣派。

  鄭府上下裏外,莫不欣然踴躍,自數年前長公主嫁於二老爺之後,府裏很久沒有這般大動幹戈了。鄭大老爺與鄭三老爺商量,在府後邊營建一處新園子,專為迎接所用,早年前便開始著手,一半翻建,一半新造,內裏古木繁花,景象萬千。

  探親隊伍,浩浩蕩蕩,一路自汴梁往南,皆配千裏馬,數日功夫,已近臨安。

  三月十五,先行太監各處通知,兵馬司清道,鄭氏合族相迎,眾人皆翹首以盼。等了多時,眼見吉時將至,郡主之儀未見分曉,太監來報,命各處照常“接駕”聖旨。

  旨意並未其他,聖上寒暄問候之語而已。

  鄭家人多時不見郡主,已有狐疑,鄭家長房大老爺襲爵,凡大事該由他出麵,不等相問,隨行大太監便道:“郡主忽染風寒,不宜受禮,若無郡主口諭,切莫驚擾郡主尊駕。”

  眾人領命。

  宮人擁著郡主直接入了園子,不許任何人往裏頭探望,一待便是半月。

  鄭家人準備了大半年的功夫,驀地一下子撲空了,各人各有各的鬱悶。

  眾宮人回宮時,鄭大老爺憋不住,私底下尋了個小太監悄悄問:“郡主怎地忽染風寒,可是水土不服之症?如今病情可好些了?”

  這位小太監曾與鄭大老爺有過往來,湊近道:“大郎有心了。”後半句淺了聲,幾近挨到鄭大老爺耳根前,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郡主頑劣,不願回府,路上假戲真做落了水,這才染了風寒,如今病情早已好轉,大郎何等尊貴人,切莫往小孩子跟前討沒趣,能避則避。”

  鄭大老爺蹙眉,雖心中早有猜想,但聽到“不願回府”四字時,仍免不了心中鬱結,沉思半秒,勉強笑道:“郡主自小養在聖人身邊,自是端厚有禮,隻因年齡小,耍些小孩子脾性,她雖為郡主,仍舊是我們鄭氏之女,做長輩的自會遷就包容,何來躲避一說。”

  小太監歎口氣,“大郎仁厚,卻也未曾受得住這娃娃,自她在宮中這些年,聖上極度寵愛,寵出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王老子脾性,她年齡小,又生得那般可憐見的模樣,但凡做錯事,無人敢罰,眾人皆依她。”

  鄭大老爺越聽心越沉,迎個小祖宗回來,誰家能高興?無奈問道,“聖上既如此疼她,為何放她出宮探親,何時再接回去?”

  小太監道:“小郡主雖得聖上恩寵,卻並不得太後聖心,前陣子惹出一件禍事來,雖不要緊,然太後氣極,借著這個由頭打發她出發,隻怕一時半會接不回去。雖是如此,大郎仍要好生恩待,待太後氣消,聖上仍要接她回宮。”

  鄭大老爺心中有了定奪,著人打發一百銀子給小太監,吩咐人將府中迎接所用物什一一撤下,人前再不提郡主回府探親一事。

  鄭家人鬱悶,傳說中不好惹的小祖宗鄭令窈也覺得鬱悶。

  她一覺醒來,怎麽就活成八歲女童了呢?

  鄭令窈歎一口氣,不經意又想起前世枉死的事情,越想越覺得氣悶——眼見著就要成功擺脫困境,重新步入錦繡人生,竟那麽被人輕易給害死了。

  哎,就隻差那麽一點點。

  屋內響起輕軟腳步聲,是大宮女鬢鴉挑了大紅撒花軟簾端水進來。

  鄭令窈側枕右臂,尚處在鬱悶中沒有緩過勁,不想理人。

  “郡主,梳洗後用過早膳再睡罷。”

  鄭令窈從錦被中伸出手,小小一對白藕般的手,毫無芳華少女的纖細,抬頭往外一瞧,望見婢子懷中捧著的銅鏡,倒映出她現在的模樣。

  看慣了自己嬌媚風流模樣,乍一見如今這般女童憨態,竟似見了生人一樣。

  鄭令窈抱著寶石鏡子瞧了足足瞧了半個時辰,而後歎幸,虧得托在自個身上,換了別人的身子給她,她寧願不要這巧宗。

  鬢鴉伺候她更衣梳洗,端了冰糖燕窩粥奉上,鄭令窈並不想吃,命人搬了灰鼠椅,坐在花蔭下看風景。

  萬物回春的鮮翠欲滴一層層往外蔓延,春日陽光籠罩而下,風搖搖地透過樹縫吹進來,吹不動這一壁綠翡翠。

  素白圍牆俏竹影,綠蠟芭蕉瘦梨花。

  碧紗館見證了她半世的光陰,她從未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懷念這裏。

  這會子鄭令窈徹底清明了,回頭問鬢鴉,“怎麽不見有人來找我,老太太和大奶奶哪去了?”

  鬢鴉疑神,嘴裏慢吞吞道:“郡主在病中曾吩咐,不想見鄭家人,府裏的人進不來園子,老太太和大奶奶並不在這的。”

  鄭令窈一懵,提裙往外走。

  掐指算來,現在她應該才在園子裏躺了半月而已。

  一路心急如焚,想要早些見到祖母,風簌簌拂麵,走著走著眼淚便出來了。

  如此這般直奔親人,她忽地記起當初自己離開皇宮的時候,也是這樣一邊走一邊哽咽,到最後泣不成聲,鼻涕眼淚哭了舅舅一身龍袍。

  她在皇宮享盡榮華富貴,自然不肯回鄭家。她的母親為長公主,父親官居高位,她一出生便被封為縣主,與鄭家其他哥兒姐兒自是不同.雖父母早亡,然皇帝舅舅百般疼愛,人人豔羨。

  那時年幼,不知命運荊棘,總想著她的皇帝舅舅會來接她,卻不想,直到死,她也不曾回到金瓦紅牆砌的宮殿,那個疼她愛她如命的昏君舅舅,也再也沒有實現他的承諾。

  鄭令窈下了轎便往老夫人的院子去,腳步急急,氣息喘喘,不等大丫頭通報,便自己掀了堂屋門簾進去。

  鄭老夫人屋裏,大奶奶王氏和三奶奶寧氏正在說話,令窈驀地一闖,眾人皆愣眼瞧她。

  白白嫩嫩的一個奶丫頭,身形瘦長,臉小小一碗,粉腮杏眼,嬌憨可人,直接便往暖閣頭鑽。

  暖閣裏鄭老夫人嚇一跳,一睜眼望見膝邊枕了個粉白團子,後頭魚貫而入的婢子連呼“郡主”,當即明白跟前人便是自己想了八年的孫女。

  鄭老夫人一把抱住令窈,喜不自勝,哪裏還管什麽規矩禮數,摟在懷裏直呼當年令窈出生時,二兒子央她為令窈取的小名。

  “卿卿,我的乖囡囡。”

  鄭老夫人名下四子,唯大房和二房是嫡出,三房和四房皆庶出,皆在府裏,並未分府。老夫人偏愛二房,也就是令窈的父親。令窈父親幾乎是被她捧在手心裏長大,令窈眉眼之間長得像她爹,前世老夫人幾乎將對二兒子的疼愛全部轉移到了令窈身上。

  溫暖的懷抱,熟悉的稱謂,寵溺的語氣,令窈貼在鄭老夫人臂彎裏,眼淚汪汪喊著“祖母。”

  自她有記憶以來,八歲前,皇帝舅舅最疼她,八歲後,老太太最疼她,無論她怎麽任性妄為,老太太總會包容她保護她,就算她幾次惹得老太太大怒,老太太也不曾怪過她。

  上一世,鄭府家道中落後,府裏橫生諸多變故,老夫人染了急病,匆匆便走了。如今再見到昔日最親的親人,令窈恍惚覺得前世之事都是夢一場,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

  祖孫倆敘情正濃,外間大奶奶和三奶奶進來,鄭老夫人指著兩房夫人道,“這是你大伯母和三嬸。”

  令窈看過去,先是看的大奶奶。

  前世大奶奶死得早,甚至死在老夫人前頭。大家都說大奶奶死於傷寒,隻有她知道,大奶奶其實是吞金而亡。她暗暗地想,這輩子一定要將所有金子都藏好,無論怎樣的艱辛,也不能再讓大奶奶尋死。

  隻要她以後能夠及時找到那個注定要做皇帝的孟姓人,她就可以保住自己,保住她想護住的人。

  令窈轉頭再看三奶奶,眼眸裏明顯閃過一抹不耐煩。

  上輩子三奶奶對她可不怎樣,尤其是三房掌權後,那日子過的,簡直比乞丐還不如。

  大奶奶和三奶奶相對一視,心中皆狐疑。

  前幾日園子裏還傳這位鬧著要回宮的事,今天怎麽就轉性了?

  令窈摟著鄭老夫人的脖子不肯放手,臉上眼淚掛著,嘴裏含糊,軟顫顫地喊道:“大伯母好,三嬸好。”

  大奶奶點頭示好,見她哭得跟花貓似的,親自遞了帕巾。

  三奶奶站在一旁笑,“園子裏人人都說郡主長得仙女似的,今天一見,果然如此,模樣身段,像極了我們老太太,這下好了,我們鄭府不但有南山壽星,而且還多添了個九天仙女,真真是福氣。”

  眾人笑倒,一番玩笑問候後,三奶奶拉著令窈的手問,“病痊愈了嗎?”

  大夥不吱聲,鄭老夫人和大奶奶皆看向令窈。

  眾所皆知,鄭令窈這病,是心病,是不肯留在鄭府的病。

  令窈挨得老夫人更緊了,“我在病中,老不見老太太和其他伯母嬸娘來瞧我,心中鬱結,今日方好。”

  三奶奶笑:“我們哪裏敢去瞧你,諾大的園子都給你霸住了,我們這起子當伯母嬸娘的,頭回有個郡主侄女,這會子我還喜得不曾回過神,生怕哪裏不周到就得罪了郡主侄女。”

  令窈圓溜溜一雙黑眼睛看著她,三奶奶也同她對著瞧。

  小郡主的嬌縱蠻橫,這半月以來,全府上下皆知。

  令窈知道自己確實有錯,但沒辦法,誰讓她一睜眼就是這般景況,三奶奶揶揄她,話卻一句沒錯。

  她想,以後肯定得多注意,她重活一世,至少不能再讓疼她愛她的人因為她而平添煩惱。

  令窈轉向老夫人,含淚道:“祖母,我前陣子病得糊塗,做出許多錯事,您別惱,以後我再也不惹您和其他長輩生氣了。”

  她說這話,神情真摯,語氣懇切,另一隻手輕輕地為老夫人撫心口。

  鄭老夫人見她主動將不願入府的事情挑明,又說出這樣一番真情實意的話,當即落下心中一塊大石頭,拍著令窈的背笑道:“無礙,你初次回府,一時間不習慣也是情理之中,從今往後這裏就是你家,你想怎樣就怎樣,一切有祖母為你做主。”

  令窈高高興興地又重新跌入老夫人懷裏,側目往三奶奶那邊拋了個嬌俏眼神,三奶奶一皺眉,沒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