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方才無燈無火看不分明,此時卻瞧得明白,棺木前紅線墨線結成線陣,團團環繞,根根線上都綴著八卦木牌,頂上三花齊聚,兩短一長,花心卻是倒轉陰陽。

  小小淚眼鰨顫著聲道:“這……這是用來鎮屍的……”

  鎮著棺中人永世不能超生,三魂七魄永遠都被封在棺木中,又用線陣聚陰氣,不知究竟是在養屍,還是在鎮屍。

  謝玄聞言心中一凜,又強自鎮定,四下一掃,鬆一口氣,握住小小的手道:“你看地上這些符咒。”

  滿地吹浮著碎符紙,有的還能瞧出紅黃,有的早已經褪色,謝玄用腳尖碾碎符屑,又點了點棺木:“最外頭那層是新的,裏麵層層疊疊都是舊的。”

  舊符失去功效,便散碎在地,屋中門窗緊閉,他們一開門,風湧進來,自然吹得滿天都是,既像雪花,又像是清明中元,為赦孤魂灑出去的紙錢。

  隻是紙錢是用來慰亡靈的,而這些卻是用來鎮魂魄的。

  “那……要不要開棺看一看?”

  謝玄搖搖頭:“不可,今日時辰不好,不能輕易開棺,咱們再找找,是不是那煙去錯了地方?”

  正殿隻有一口棺材,內殿中卻珠圍錦繡,像隻是處處都落滿了積灰。

  小小在屋中搜尋,繞過琴台時,指尖輕擦琴弦,“箏”一聲,她眼前恍惚,整個屋中點點浮光,有一女子正坐在窗前。

  一身杏色衣裳,手撚針線,膝上擺了一隻繡籮,籮中有一件沒縫完的紅兜。

  浮光一散,那女子的身影便也散去,小小眨眨眼睛,以為是方才眼睛受陰氣衝撞,這才出現幻像,她怎麽會瞧見過去的事。

  可再走兩步,就踢著了那隻繡籮,小小低頭拾起,裏麵果然有卷成一團的紅兜,繡著五蝠仙桃,是祈求小兒長壽多福之意。

  謝玄打著火折過來,他什麽也沒找到,看小小拿著一團事物:“這是什麽?”

  小小搖搖頭:“我也不知,我看見個女人,正在繡它。”

  謝玄隨手接過,將紅布攤開,仙桃已經繡成了,五蝠還未繡完,有一隻金蝠翅膀未成,他才想把這東西塞回去,便停住了手,湊到火前細看。

  這東西師父也有一件,仔細收藏著,他問過一回,師父便說這是撿著他的時候,他身上穿的。

  “要仔細收著,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謝玄從沒在意過,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棄兒,都是棄兒了,母親留下的東西又有什麽要緊?就連離開村子的時候,謝玄都沒把那個包袱帶出來。

  乍見舊物,心頭一震,將紅兜翻過,角落處,果然繡了一朵祥雲。

  小小看師兄手中不住摩挲這半個紅兜,心知有異,握住他的手:“怎麽了?”

  謝玄強笑一聲:“無事,咱們再到前殿找一找。”隨手便把紅兜塞進懷裏。

  兩人繞了一圈,又回到正殿。

  一入正殿,小小便扯了扯謝玄的袖子,在他掌心中寫了個“人”。

  朱砂紅燭照得滿室光華,火色之下邪魅難藏,謝玄看不見,小小卻能見到一道虛影,似人非人,就立在屋中,一動不動。

  小小攥住謝玄的掌心,指尖輕點,暗示有人正在屋中。

  謝玄指尖一緊,當此情景,倒不害怕,反大喇喇道:“幹脆把這棺材板打開,看看裏頭究竟是什麽東西!”

  這人既在暗中盯著他們,必是十分關切棺中的東西,用這個便能逼得他現身。

  謝玄剛要劍砍紅線,線上金鈴符牌不住顫動,一道低沉的聲音道:“這是你母親的骸骨。”

  謝玄舉著桃木劍,斬不下去了,他旋身拍出一張符,那想將那人定住,誰知符咒剛拍上去,那個灰影就散成一縷煙。

  飄出去三步,再次凝聚。

  “來都來了,又何必藏頭露尾?”謝玄上前兩步,“是英雄好漢的,就現一現真身!”

  小小暗暗在銀葉上釘上黃符,謝玄話音一落,便舉劍上前,那人魂識又散,等再次重聚時,勁風拂麵。

  “釘!釘!釘!”三聲,三枚帶著黃符的銀葉牢牢釘在磚上。

  第一第二枚被那人躲開了,第三枚釘上了虛影,那東西被黃符擊中,竟被打散了。

  謝玄小小立在原地,那道聲音雖輕,可他們卻聽得清楚,棺中是謝玄母親的骸骨。

  謝玄咧嘴笑笑:“胡說八道,師父都不知道我娘是誰。”

  若真如此,紅兜又如何解釋?

  他越笑就越是勉強,目光灼灼盯著棺木,明知而故問:“你說……這棺中人是誰?”

  小小輕聲答他:“商皇後。”

  謝玄自然知道是商皇後,心中隱隱有個念頭,隻要開棺,就能知道一切。

  此念一起,就像在心中燒了一把野火。

  紅燭“劈啪”聲響,照得滿室火色,謝玄漆黑雙映著燭光,也似有火在燒望著小小的眼睛:“我要開棺。”

  “好。”

  小小將宮門虛掩,破開北邊窗戶,一根一根解下棺前懸著的紅線墨線,巧手翻飛,將紅線纏成羅網。

  若是那棺裏的東西成了氣候,這東西還可抵擋一陣。

  在皇後宮中鎮屍,化貴氣為鬼氣,又聚陰於棺頂,想要開棺,最好的辦法是將棺木抬到太陽下,暴曬三日。

  先去其陰,再來開棺。

  可謝玄等不得了,他們隻有今夜,今夜要解開一切謎團。

  謝玄禦風而上,毀了棺上聚陰陣,又拍幾道光明符,消散屋中的陰氣,再將光明符貼在桃木劍上,與小小對視一眼。

  兩人一左一右,扶著紅棺棺蓋,謝玄伸出手去,揭開貼在棺木正中的鎮煞符。

  符紙一離棺木,棺中便“咯咯”輕響,夜半無人,燭影搖曳,每一響都似炸在耳邊。

  謝玄手握鎮煞符,跟小小使了個眼色,一把推開了紅棺蓋。

  棺蓋一開,兩人便齊齊退後,退到殿門邊,看那棺中有什麽動靜,半晌都沒聲音,直到謝玄想上前察看。

  “啪”一聲,棺中伸出一隻手來。

  血肉已盡,白骨上隻餘人皮,一碰人氣指甲爆漲,兩邊朱砂紅燭鎮不住她,“噗噗”熄滅,隻餘下謝玄手中的火折。

  謝玄舉起桃木劍,這柄木劍是卓一道給他們的,與師父那柄,原是一對,用受過雷擊的桃木製成,陽氣極剛猛,本該此時刺出,鎮一鎮那東西。

  可謝玄卻遲遲沒有出劍。

  棺中立起個女人,謝玄隻見皮骨架子,而小小卻一眼就認出,她就是方才在房中刺繡的女人。

  她身上的怨念,宛若實質,人方立起,殿中房梁牆壁上貼紙著的黃符便紛紛破裂,黃紙朱砂在殿中飄蕩回旋。

  她的脖子“咯咯”兩下,看向謝玄小小,身形爆起,飛撲而來。

  “師兄!”小小輕叫一聲,見謝玄不出劍,自用銀葉釘住黃符,破空而去,阻攔女屍體的攻擊。

  謝玄如夢初醒,飛劍刺去,劍尖劃過女屍臉前,又急急收住。

  “你是誰?”

  謝玄急聲問道,女屍不聞人語,再次攻來,一爪便將房梁抓出三道利痕。

  小小心細,見陰物又比謝玄更清明,眸中霧色一起,便對謝玄道:“她頭頂定釘,魂魄永存肉身。”

  隻有將釘子起開,才有可能放出魂魄。

  “好陰毒的法子。”鎮屍人是想她永世不得超生,等到皮肉化為飛灰,她的三魂七魄便也就消散,偏偏今日碰到了他們。

  小小抖出紅線陣,與謝玄一左一右,兩人控風飛出,繞著女屍拋開紅繩,紅線似張魚網,將她牢牢纏住。

  謝玄傾身上前,一隻手就要撥開女屍的頭發,拔出那顆釘子。

  女屍卻怪笑一聲,手指抓破紅線網,皮上被八卦木牌灼出火洞,她卻無知無覺,一爪抓向謝玄襟前。

  “師兄!”

  小小伸手要攔,已經不及,謝玄拔釘心切,離得實在太近。

  桃木劍要刺,卻下不了手,若這真是他母親呢?

  女屍指甲劃破謝玄衣襟,襟中飛出四隻金蝠,接二連三,一隻一隻咬在女屍手背上,尖牙才剛咬到,金蝠便被女屍陰氣所衝,頃刻消散了。

  可這短短一瞬,已經足夠謝玄逃開。

  但他並沒有逃,女屍身體僵住,兩輪死眼盯著謝玄和謝玄襟中紅兜,骨頭架子“咯咯”輕響,似在顫抖。

  小小再次捂住耳朵,那哭聲又來了。

  “師兄!拔釘!”

  謝玄猛然回神,伸手一拔,女屍跪坐在他身前,竟然一動不動。

  釘子落地,骨頭架子鬆落一地,謝玄茫然四顧,心裏已經明白,這就是他母親。

  小小眼見一團影從從骨中立起,漸漸成了人形,她剛要說話,就見那女人對她搖頭,倏地飄到小小麵前。

  “不要說話。”

  第102章 骨肉血

  女聲溫柔至極,可小小還是抬手捂住眼睛,陰氣一衝,她又開始流淚了。

  女子往後飄了兩步,滿麵歉疚:“對不住你了。”

  小小抹去淚水,想要問話,被她擺手攔住,又說一次:“不要讓他知道,你看得見我。”

  女子說完飄回到謝玄身邊,繞著他打了個轉,一邊哭泣一邊露出笑容,雙手闔什,仰頭望天:“多謝商家列祖列宗,保佑我兒平安長大。”

  她在縫那紅兜之時,下了術法,這件紅兜隻要在兒子的身上,便能保護他,時隔多年,金蝠一出,便喚回神誌。

  淚珠湧出眼眶,還未落地,消散成煙霧。

  是誰害你?

  既不能說話,小小便借著符灰在地上寫字問她。

  女人垂下眼眸,又看了眼謝玄,才對小小道:“求你千萬攔住我兒,萬萬不能讓他替我報仇。”

  小小愈加不解,她死狀這樣淒慘,若不是他們兩人陰差陽錯,來到這裏,打開了棺木,她就會魂飛魄散,死前受的冤屈,再也無人能替她討回公道。

  為何?小小再次寫道。

  女人蹙眉抬首,望著小小的目光滿是柔意,嘴角竟還微微含笑:“弑父的承負,非人所能受,我不能為了殺那禽獸,就斷送我兒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