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將要月晦,七魄遊蕩,鬼來魅往。

  那隻吊死鬼怨氣雖重,也是可憐,小小一隻手扣住咒符,她要是識趣快走,就留她一條鬼命,若是趁月晦日作亂,就別怪她手下不容情。

  女鬼不知小小心中所想,她趴在屋頂,塌下長舌,那半截鮮紅舌頭在門框上一晃一晃,“卡噠”一聲輕響,倒懸下一顆頭來,兩隻眼睛直洞洞望著小小,咧嘴一笑。

  女鬼嘻一聲說:“你看見我了。”

  小小假裝看不見,女鬼的脖子卻突然拉長,垂到門中,那顆頭晃來晃去:“你看見我了。”

  她躲在窗外,聽見了謝玄的話,這才知道小小能看見她。

  吊在樹上許多年了,好容易碰見一個命盤輕八字衰的,怎麽也不願放過這個絕好的替死鬼,隻要把小小從廟裏引出來,套到樹上勒死,她就解脫了。

  小小看女鬼連進廟來都不敢,知道她也不敢惹謝玄,鬆開手裏的符咒,正對著女鬼打了個哈欠,往謝玄滾熱的胸膛裏又拱了拱,茸茸細發磨著他的下巴。

  眼睛一闔,酣然睡去。

  女鬼果然不敢進廟門,她既然對著土地爺哭告,就是相信有神靈能為她作主的,隻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也沒等來神明為她主持公道。

  這女孩八字這麽輕,簡直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待山霧漸濃,月色黯淡,廟中女孩三魂虛浮在體上,女鬼便張嘴唱起小曲來。

  “窈窕娘,淡梳妝,鬢邊玉梨香。”

  一聲更比一聲嬌媚。

  小小聞聲睜眼,已然坐在了畫舫舟中,身圍珠玉,翠荷作觴,坐上還有個翩翩少年郎,衝她伸出手來,要扶她上岸,手中一枝初放的梨花簪在她鬢邊。

  小小未識情愛,這曲子唱得再纏綿,少年郎再俊秀,她也屹然不動。

  再低頭一看懷中已經抱著一個錦匣,錦匣內寶光瑩瑩,一顆明珠得有龍眼那麽大,價值萬貫。

  小小眼睛一闔一睜,幻境刹時消散,錦匣變成骷髏頭,明珠成了人眼珠。

  謝玄酣睡之中動了動腿,他眉頭一皺,眉心命火陡然一亮,直衝屋頂。

  歌聲戛然而止,隻聽見“撲通”一聲,有什麽東西從屋頂上摔了下來。

  歌聲一停,小小夢中的少年舟歌都消散去,心中隻留一片澄澈,一夜無夢睡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師兄妹二人便早起換行頭,謝玄穿上師父留下的舊道袍,小小拿出半把小梳,沾水替謝玄梳頭。

  謝玄本來就生得朗眉星目,一根雲頭木簪插在發間,長身玉立,看上去清俊非凡。

  小小個子小小,穿謝玄的舊衣還有些大,作個道童打扮,從布包中取出木劍,抱在身前。

  光看打扮十分能唬人。

  謝玄抖抖道袍:“走,進城去。”

  小小剛邁出廟門,就見那吊死鬼癱吊在老槐樹上一動不動,舌頭拖出半尺長,那根投繯用的羅帶鬆鬆係在她項間。

  女鬼瞪著眼睛,一聲都不敢出,不意竟惹著兩個道士。

  謝玄伸著懶腰,一隻手提著竹簍,一隻手牽著小小,他全然不知昨夜發生的事,洋洋笑著:“吃鴨肉包子去。”

  小小收回目光,抱著木劍,嗯了口唾沫,鴨肉包子,聽上去就好吃。

  兩人剛邁出廟門,懸在樹上的羅帶斷了,女鬼應聲摔在地上,抬起頭來,望著小小遠去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小小:我的心裏隻有肉沒有鬼

  女鬼: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喂

  第2章 白雪香

  池州城街市繁華,師兄妹二人一人一個鴨肉包子,從東城一路逛到西城。

  謝玄一見著高門朱戶就問小小:“這家怎麽樣?會不會倒黴?”

  小小搖搖頭,要是青天白日就能看出血光之災的征兆來,必是大凶,憑他們倆現在的道行也不能替人化煞解厄。

  走遍了東城也沒見著一家能讓他們“小吃小住”的,小小抿抿唇:“要不然咱們還是去妓館吧。”

  兩人來池州的盤纏就是從花街柳巷中賺來的。

  謝玄看了眼小小,看她巴掌小臉,蓮白肌膚,嘴唇小而圓,抿起來仿佛初春櫻珠,將將染就一點紅暈。

  謝玄呲呲牙,她這模樣太招人,扮作了男孩也一樣招人,可不能再往妓館去了。

  他不信邪:“這麽大的池州城,竟會連個倒黴蛋都找不著?”

  話音剛落,小小就停住了腳步,一雙霧濛濛的眼睛盯著前方,謝玄順著她的目光瞧過去,看見一棟酒樓,門口掛著酒旗彩絡,吃客雲集。

  謝玄一下笑了:“饞了?”

  他伸手入懷,摸了摸錢袋,昨天買了雞買了餅,還餘下幾十個銅板,不夠到酒樓裏好好吃一頓的。

  謝玄目光往街尾一掃,掃到一間賭檔,昨兒盤纏用盡,他用幾枚銅錢贏了兩百文錢,這才又買雞又買餅,要是小小實在想吃,就再去賭一把。

  師父若在,是絕不許他們這樣做的。

  他說謝玄氣運旺,與尋常人賭錢勝之不武,怕他贏得容易,沉迷左道。

  酒色財氣,最能移性,修道之人更該敬而遠之。

  在村間鄉居,隻要抓到謝玄去賭,不管是賭什麽,都要打他一百下。

  可既然小小想吃,再賭一把也無妨,了不起記著數,一次一百下,如今都快欠下三四百下了。

  謝玄剛要邁步,小小就拉住他的袖子,點了點剛從酒樓中走出來中年男人。

  綢衣玉簪,文人打扮,可又前呼後擁,帶著三五個幫閑。

  這幫捧客個個都在奉承那個男人:“這樣的大喜事,怎麽也要討杯喜酒吃,家裏的嫂夫人可真是賢惠。”

  謝玄心領神會:“這個?”

  上下一掃,見那人腳步虛浮,兩頰凹陷,一付被酒色掏空的樣子,看著就像個倒黴蛋。

  小小一點頭:“他眉間發烏,命火黯淡,沒有大喜,隻有大黴。”

  兩人盯準了“苦主”,緩步跟在那群人身後,走著走著,走到一間清幽院落前。

  粉牆烏瓦,牆內還開著一樹白梨花,微風拂過落雪紛紛。

  謝玄讓小小等在巷口,自己跟上前去,想探一探這家的虛實,走近了才看見門前沒有懸牌,小門上掛了兩隻牡丹燈籠。

  跟了半天,還是走到妓館門前,這就是個暗門子。

  謝玄長眉一皺,這些人一進去,說不準要過夜,他們還得找個地方落腳。

  他轉身就走,打算回酒樓裏打聽打聽消息。

  院牆邊的小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裏頭出來個婆子,手裏挽著布包,嘴裏罵罵咧咧:“還當自個兒是正頭娘子了,討個妾而已,還合什麽八字。”

  抬眼看見謝玄,見他一付道士打扮,上前兩步叫住他:“小道士,你會不會合八字?”

  謝玄一個轉身,婆子倏地麵紅,她還當是個尋常小道,竟生得這樣清俊,要是他會合八字,那也不用費半日腳程,專程上山一趟了。

  謝玄挑挑眉,送上門的錢,不要白不要。

  他微微頷首,擺出道爺的架子:“可以。”

  婆子見了謝玄已經吃過一驚,再見小小又看住了,她在暗門子裏做事,一眼就瞧出小小是個女子。

  大昭道術盛行,朝天觀紫微宮一南一北並稱雙雄,男女皆可入道門,倒也沒什麽奇怪的,隻是這兩個生得實在不凡,她便多看了兩眼。

  婆子趕忙將謝玄和小小請到巷口的豆腐攤子上,摸出十幾個錢,要了兩碗豆腐腦。

  “可是一陽觀的道長?”一陽觀就在城外山上,那兒的道士時常下山來,還有一個是主家的老相好,年年都要來討幾壇子梨花酒吃。

  謝玄微微一笑:“我與師弟是奉師父之命下山曆練,雲遊到此,並非一陽觀門人。”

  婆子一喜:“那就是紫微宮的仙長?”

  兩人互望一眼,並不答話。

  婆子看他們這模樣,心中認定兩人雖然年輕卻是有來曆的,揭開布包,取出兩張寫著八字的紅紙,推到謝玄麵前:“煩請道長測測吉日。”

  一張寫著白雪香,一張寫著蔣文柏。

  謝玄哪會替人合八字,但蔣文柏就是剛剛那個烏雲罩頂,眼看就要倒黴的主,與他結親,怎麽會有好處。

  他還沒開口,小小已經冷然道:“不合。”

  婆子的臉立時掛下來了:“小道士,你可別弄鬼,打量著能從我這兒討著化煞的錢,咱們姑娘跟蔣大爺這門親,不成也得成。”

  小小看她一眼:“不合就是不合,你家姑娘八字本就不好,要是真嫁給這個人,會有殺身之禍。”

  婆子氣得啐了一口,她原是想省些力氣,不跑這一趟的,沒想到這兩個小道士竟會說出這種敗興話來。

  白雪香的八字當然不好,要真是八字好,哪會淪落娼門?

  婆子一把收回那兩張紅紙,走出豆腐攤子,轉身又啐了小小一口,吉利沒討著反而損失了兩碗豆腐花的錢,她氣衝衝出城去,到城外一陽觀合八字測吉凶。

  謝玄隻知道師妹能見鬼,還不知道她學了合八字,問她:“你怎麽瞧的?”

  小小舀了一勺豆花:“我眼前發花。”

  這樣的大事,是不能說假話的,眼看丟了個大主顧,謝玄也不惱,揉揉小小的頭,把自己那碗豆腐花也扒給她。

  摸摸肚皮:“要不然,我再去摸一把骰子?”

  穿著道袍不能進財檔,謝玄幹脆帶著小小住客棧,兩人要了一間房,換下道袍去了賭檔,他隻來一把,這一把就贏了半錢銀子,今日的花銷又有著落了。

  師兄妹二人在客棧裏吃醬肘子,白雪香在小院中侍候蔣大戶過夜。

  屋裏燒得暖烘烘香噴噴,白雪香燙了一壺酒,從銀盒裏摸了個香丸,在口中嚼碎,用酒送到蔣文柏口中。

  將一陽觀道士合下來的八字給蔣文柏看:“一陽觀的道長說了,我與大郎是天作之合。”

  說完又歎:“妾盼得許久,終於覓到大郎這樣的良人,心中歡喜無盡,總怕這是一場美夢。”

  哄得蔣文柏將她摟在懷中,藥性漸起,麵上潮紅,把白雪香壓到牙床上,盡興之後懶洋洋起身,拍拍她的臉:“等你進了門,我也就不必日日多跑這一趟了。”

  白雪香替他抹身穿衣,披上鬥蓬,親自點著風燈送他到門邊。

  回屋之後歪在香榻上補眠,嘴角一勾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