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玄昱坐下來, 大手覆上她的肩,“她們都是父皇送給我的,人生就是這樣無奈,任權利再大, 總有無法做主掌控的事。”

  他微涼的手指落在臉頰, 棠兒耍起小性子,逮住就咬了一口。

  玄昱淡淡一笑, 俯身把她和她懷裏的貓一起圈入臂彎,手背靠近她的唇,“多咬幾口。”

  棠兒把小貓放下,轉過身抱緊他的脖子,委屈地說:“我以為你不會回來,我不許你和她們睡。”

  玄昱擁緊她,光潔的下巴貼在她的額頭,“知道了,我們出去逛逛?”

  棠兒心有介懷,懨懨地說:“沒什麽意思,我懶得去。”

  玄昱把她鬆開,執起她柔膩的小手,指腹在塗著蔻丹的指尖摩挲,帶著京腔道:“就說這上元節,最熱鬧有意思的地方是燈市口。人挨人,人擠人,那裏沒有城門可以摸門釘帽,但有祀神廟會,名兒也俗,就叫“增福財神會”。進去拜一拜,可保一年福氣財運。我們去那兒就講排場,讓侍衛開道,大家瞧這陣仗定要琢磨,好大派頭,不知是王公貴族還是公主出行。就這時候,你從轎裏踩著小太監的背下來,喧聲立止,許久才有人讚歎:這煩惱人間哪有這麽美的女子,分明是天仙下凡。你就瞧吧,這些人一準湧過來拜現成的菩薩,誰還記得廟裏那個。怎麽樣,我陪你出趟風頭?”

  他表情平靜,一番敘述繪聲繪色,棠兒已經笑不可抑。須臾,她眼中浮出點點亮光,“是我不講理,她們是你的妻妾,你原就不該過來哄我的。”

  玄昱笑著在她額上一吻,繼續京腔趣話:“說起來懂事的姑娘沒人疼,我不要你盡為我想。我三整天對著那幫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之人,倒不是我故意擺譜,實該避嫌防備的我就不能給他好臉。這世上還沒有我要厚著臉去哄的人,蚌病生珠,爺這一嘴現學的哄人本領總得有地方施展不是。笨棠兒,千萬別客氣,就讓我使勁哄著你。”

  棠兒心中甜蜜,臉一歪,眼睛裏盡顯俏皮之色,“小時候年年去,看來看去都是人,爹爹背著我,給我買糖葫蘆。”

  玄昱把她的兩手攏進手心,“你現在是小富婆,等會兒去了我也不要背,你給我買糖葫蘆吧。”

  棠兒笑蘊雙靨,一下就開心起來,忙去換出門的衣裳。

  東華門崇文街西二裏許即是燈市口,北京人管上元節也叫燈節,吃元宵逛燈市是最大的樂事。此時,這裏正放燈,男女老幼傾城而出,萬頭攢動,摩肩接踵。

  絹燈、紙燈、彩繪燈、掛畫紗燈、琉璃燈、麥秸燈、走馬燈、五色角燈、十二生肖、竹篾燈目不暇接,光影如夢。

  棠兒不愛招搖,與玄昱低調出來玩,這裏的繁華喧鬧一如當年。鑼鼓絲竹、唱戲雜耍,蹬壇翻筋鬥,賣藝打碟子,人圍得裏三圈外三圈。燈樓下正放泥筒花炮,騰龍戲珠,流星追月,燈棚前人山人海。

  白川帶著侍衛們前前後後保護,如眾星拱月,玄昱仍不放心,將棠兒護在身後。

  人們提著燈籠,一張張陌生的臉上寫滿歡笑。

  人如潮湧中,棠兒有一霎思緒倒錯,茫茫人海,前世今生,積多少善緣才能換得一次照麵或擦身而過?

  業因輪回裏,她唯一能抓住的……

  玄昱感到棠兒把自己的手越抓越緊,舉目一望,微笑著回過頭,“我背你。”

  她真幸運,因為她愛的人正好也真摯的愛著她。她難為情,眯眼笑道:“看別人後腦勺和頭頂沒多大區別,我們去猜燈謎。”

  侍衛簇擁著兩人去到燈鋪,門前一簇簇燈籠五光十色,最上懸著一遛彩綢燈,下邊掛燈謎牌。

  玄昱隨手翻起一個,兩人同看,燈謎上寫著:雙棲穩宿無煩惱,認得盧家玳瑁梁,下注《禮記》一句。

  棠兒不須過多思考,笑道:“焉知其能安,燕而不亂也,看下一個。”

  玄昱抬手翻開,這個謎麵是:任他萬水千山遠,雁帛魚書總得來,下注《易經》一句。

  棠兒已經猜出答案:“行險而不失其信。”

  玄昱滿臉寵溺,“下一個是鴉背夕陽明,打《禮記》一句,這些都難不到你。”

  棠兒抿嘴回他一個大大的笑,隨手去翻葫蘆燈下的燈謎,“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打一字。的確簡單,我們找個有難度的猜。”

  換去另一家,一道道燈謎皆被棠兒輕易猜出,老板見狀,繃起一張發白的臉。棠兒本也沒想白拿他的燈籠,笑著拉玄昱離開。

  金水河西的海子邊,樓船緩行,圓月下的湖仿若一麵凝凍的鏡子,別有一番神秘情致。

  船是兩層,擺滿鮮花香味嫋繞,小六和知夏等人久候多時,斟茶倒水小忙了一番。

  八珍玉食,點心水果不刻上桌。玄昱和棠兒靠窗對坐,緊跟著就從對麵的一艘船上燃起煙花,金色、紅色、綠色、絢爛的光束鋪滿天空,倒映入湖。

  棠兒看得入迷,不時又被巨大的聲響震得聳肩,發髻上的步搖長墜晃動,珠飾結在一處。

  玄昱伸手幫她掩住雙耳,他也入迷,所感到的不是補償和團圓,而是一種由內而外,身心的輕鬆幸福。

  煙花謝幕,夜空歸於幽藍。兩人對飲連句,棠兒自知遇上對手,索性為難:“煙鎖池塘柳。”

  玄昱淡淡一笑,“都說這上聯是千古鰥對,我倒不覺得,就先對’鏡涵火樹堤‘吧。”

  棠兒好幾杯吃下來已是酡顏帶嬌,“平仄相對,五行錯位,上下聯都有包羅萬象之意。”

  玄昱幫她把唇邊的一縷散發挽於耳後,手掌覆上側臉,“你也難不到我,我也難不到你。下月是你的生辰,你有什麽心願,想要什麽禮物?”

  他手心的涼度令棠兒倍感舒適,“就像你說的,我什麽都不缺,沒有心願,別無他求。”

  小六輕拍手掌,已有戲班子過來,麗妝小旦唱起昆曲《牡丹亭》,聲線雖顯稚嫩,唱功卻是極正的。

  棠兒的笑容徐徐綻開,不覺跟著哼起調子,忽然有些技癢,對知夏問:“可帶琵琶了?”

  “帶了。”知夏笑著應聲,隨即抱出琵琶。小六揮手對戲班子一招,一幹人領了賞錢連聲道謝,福身退下。

  琵琶到手,棠兒隻感覺手指靈活異常,垂目轉軸調弦。須臾,她對玄昱微笑,離身坐去船頭,一首《贈所思》,樂聲如泉流幽清,嗓音纏綿柔婉:

  與君,離情,見不相親,留人不住,心痛。

  相去,已遠,各在天涯,幽幽聽雨,苦思。

  夢回已無處,尋覓。

  無由變此身,念空。

  思如杯中酒,恨無力。

  是我一人多情。

  纏綿,低語,畫樓雲雨,沉醉癡夢,憔悴。

  寄書,剪情,浮雲蔽日,愁思不絕,歎息。

  此生已不能,再續。

  屏裏畫鴛鴦,成雙。

  半窗月印梅,意難斷。

  隻剩花前一夢。

  唱到關情處,她的臉微微偏向琵琶,烏亮的眼珠在燈燭光亮中迷茫地怔著,步搖金光流轉,垂珠簌簌輕顫。

  一曲喉音低沉,令聽者心緒起伏,魂牽神離,伺候在一邊的宮女太監們個個聽得如癡如醉,滿目神往。

  眾生皆有所執,執著即是業障。她是上天派來妨礙或者幫助他修行的人,亦是他勘破纏縛卻無法規避的,最大的執著。

  琵琶歌聲停下來,餘音徘徊。玄昱眸子裏浮動著無限憐愛,“曲子好聽,但這首琵琶行引得太悲。我給你做個燈籠,你要什麽樣式?”

  棠兒凝著他,忽有雀躍在心底蔓延,抑抑的神情一轉,“我要小馬。”

  玄昱的笑容裏透出些許無奈,“這個有難度,讓我好好想想怎麽下手。”

  二月十二是棠兒的生辰,這天日麗風清。韓柱一早開始忙活,帶著奴才們將清園重新布置一番,放了幾隻孔雀進園子,把提早培育出來的盆花全搬進來。

  園子裏花海繽紛,燦若瑤華。玉蘭,菊花,山茶,紅、粉、白、黃、綠、各色梅花,再加雲南過來的海棠,月季,牡丹,香芬馥鬱,團團簇簇。

  小六笑嗬嗬抱著一隻小白犬進來,對棠兒躬身一拜道:“這小狗剛滿月,主子叫給您送來。”

  先是小貓再是小狗,都是白色又呆又乖,胖乎乎的樣子著實討喜。棠兒頓生喜愛,讓小六放到地上,“這是什麽品種,我怎麽沒見過。”

  “回先生,這叫霜花鷂,是進貢品種。內務府專設有一個官署叫“鷹狗處”,顧名思義,就是專門馴養猛禽獵犬的地方。霜花鷂極忠心,得從小養起,是獵犬中的極品。”

  棠兒“嘖嘖”兩聲,彎腰伸出手,小狗就搖頭擺尾地跑過來,鼻頭湊上她的指尖。她逗小狗玩了一會兒,對小六道:“它以後叫團子,勞你在外頭給它搭個屋。”

  “是,奴才這就去辦。”

  玄昱晌午前就提早回來,設筵為棠兒慶祝,景樾先拜,接著是宮女太監們叩首行禮。

  宴散,棠兒讓知夏捧出一隻錦匣,交給小六道:“今天真高興,辛苦大家了。我也不知道送點什麽給你們,想來還是錢最實在,勞你將這些金元分給大家。”

  小六帶著大家跪下,推辭道:“奴才們隻是盡本分,不該得賞。”

  玄昱攬景樾在懷中,“收就是,你們伺候的這位主子乃資藉豪富,這點錢不算什麽。”

  小六一喜,雙手領受,出了廳外打開匣子,金光晃眼。

  黃澄澄的金元分到手,宮女太監們喜笑顏開,“我在做夢吧,先生真大方,一出手就頂咱們兩年的例銀!”

  “可不,正妃娘娘給賞最多,也沒見一下這麽大手筆。”

  “爺剛才的話你們沒聽清啊,咱們走運,伺候的這位闊氣。”

  “你們沒見先生帶來的那丫頭,好幾件衣裳都是洋緞,這種料子側妃娘娘們都不見多。”

  “先生長得美還有錢,難怪得太子爺疼愛,她滿麵和氣從不為難咱們,真是人美心善。”

  團子小,特別活潑黏人,棠兒去哪兒它都跟著。棠兒回屋,隻見景樾寶貝一樣捧著一個金絲蟈蟈籠跑過來,“先生,快看我的蟈蟈。”

  棠兒仔細看一眼籠子,笑著誇道:“好大的個頭,你的蟈蟈真威風。”

  景樾高興極了,拉著她到桌前,一把揭起盆網,盆裏有一隻綠頭大蟈蟈,硬甲長腿,兩須撅動,精神凜凜。

  棠兒忙伸手去蓋,誰料蟈蟈猛地一跳就落到了脖子上,她嚇得驚叫一聲,慌地去捉,那蟈蟈一下就蹦到了地上。

  “在那兒!”景樾發急地指著嚷,兩人趴在地上頭挨著頭,團子一個勁往中間鑽。

  玄昱眼底漾起了笑意,始終想不明白這一大一小,再加一隻歡快搖著尾巴的小狗,怎麽就都笨得這麽可愛。

  那蟈蟈接連彈跳,景樾趕上去一撲捂到手裏,棠兒高興道:“小心點,別讓它再跑了。”

  蘇進保弓腰送來雕花竹筒,景樾小心翼翼逮著那蟈蟈放進去。

  宮女在地上鋪一張羊毛絨毯,中央擺紫檀矮幾。蘇進保捧來一式三個雕花竹筒,筒內以紗網各蓋一隻蟈蟈,“主子,這都是內務府精挑細選,連贏兩場的戰將。”

  玄昱點點頭,讓景樾和棠兒先挑。兩人細看,一隻綠青透亮,翅膀一張一合;一隻青頭金翅,觸角細長,非常亮眼;一隻褐色的又小又普通,老老實實歇在筒底。

  棠兒沒玩過,自辨不出好壞,伸指點一點青色金翅的,“我要這個。”

  景樾把另外兩隻反複看一遍,挑中了綠青色的,剩下褐色的那隻就歸玄昱,站在一旁的蘇進保禁不住麵露微笑。

  玄昱認真道:“誰要跟我換?”

  棠兒眼裏亮晶晶的,“我挑東西隻遵三條原則,好看,好看,還是好看。”

  玄昱笑到至濃,表情倏然轉淡,“原來好看也是我的優點。”

  隻一句,淺紅就染上了棠兒的兩頰,連眉也泛起紅暈,“沒見這麽會往自己臉上貼金的。”

  景樾忙問:“父親,您那隻叫什麽名兒?”

  玄昱一個眼神示意,蘇進保笑嗬嗬將手一一攤過去介紹:“太子爺這隻叫黑勇士,世子這隻叫翠冠戰神,先生這隻叫金翅甲,這三隻都是狠角兒,實力不凡。”

  景樾聽完,得意地豎起大拇指,搖著腦袋道:“甭鬥了,一聽名兒就知道我這隻最厲害!”

  “還沒開戰呢,不能以名字定勝負。”棠兒饒有興致地看看玄昱,“三隻怎麽玩?”

  “簡單,一場定輸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