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金鳳姐站起身,手裏的帕子一招,“好丫頭們,贖身價高,自己有底子男人才瞧得起。還是那句話,往後巴結客人要用盡法子,多存銀子才是正事。”

  到了吉時,鞭炮轟轟隆隆爆得山響,鑼鼓盈天,熱鬧非凡,小蝶頂著大紅蓋頭,紅裝紅鞋,由石中玉抱進喜轎。

  小蝶自己拿了一份錢,嫁妝亦是由金鳳姐和媽媽們準備,不比尋常人家嫁女兒少。鑼鼓聲聲,石中玉喜袍白馬,高興迎新娘回家。

  納妾有人觀禮,隻有新娘獨自拜天地,小蝶出轎由喜娘扶進門,邁火盆,跨馬鞍,再向石中玉行見禮。石中玉一陣心疼,讓喜娘扶她不用下跪叩頭,隻行常禮拜一拜即可。喜娘扶小蝶深深一個萬福,石中玉拱手還了一躬,即為禮成。

  一場極致熱鬧過後,聽雨軒驟然變得沉寂。

  秋風颯颯,園子裏楓紅葉黃,天空蒙著薄薄一層浮雲,太陽在雲縫中掙紮穿行,一列鴻雁掠過雲影,給漸涼的秋季平添了幾分蕭索。

  先前,知夏與吳豐銘情投意合,遊山玩水,剪燭夜話,逛戲園住別墅,過了一段神仙眷侶的生活。驟然從雲端跌下來,心情抑鬱生了重病,整日昏昏沉沉臥床不起。

  半夢半醒間,知夏夢見吳豐銘來接自己。她胸口一痛,緊鎖雙眉,拖著發軟的雙腿挪到銅鏡前,顫巍巍拿梳子整理蓬作一團的發。

  見她起了,采蓮端藥過來伺候,忙前忙後幫她打扮,換一件漂亮的裙子,轉身出去回知憶。

  知夏麵白如紙,跌跌撞撞踅出房門,陽光令她一陣眩暈,雙手抱上紅木廊柱險險沒栽倒下去。

  小水仙盛裝麗服,明璫玉佩珠動翠搖,一雙漂亮的鳳眼充滿疑惑,“都病成這樣怎沒人管管?”

  知夏眼中存滿淚水,瑟縮著身子,手扶欄杆,深一腳,淺一腳緩慢朝樓梯處走。

  娘姨們素來嘴多藏不住事,已然將吳豐銘婚娶之事傳出來。小水仙見知夏太可憐了,心中再無嫉妒,好言勸道:“吳公子娶的是名門千金,這種世家豪門不會納妓為妾,你趁早死心,免得自取其辱。”

  知夏陡然清醒,心髒狂跳不止,激動得渾身亂顫,爾後身軟難支,一頭歪在地上。

  小水仙萬想不到她的承受能力這麽差,驚慌失措,大喊丫鬟過來合力將她抱回屋內。頓時腳步雜遝,采蓮跑下樓去請大夫,娘姨趕忙掐人中將昏迷的知夏救醒過來。

  幾場秋雨後,氣溫驟降,茶館內熱度不減,人們喝茶談生意好不愜意。

  辰時有些灰心,每日在茶館落座,瓜子嗑完,一壺綠楊春愣是喝成了白開水。

  晌午過後,茶館的人特別多,男子端著茶點過來拚桌,笑道:“你閑著我等人,不如下兩盤棋怎麽樣?”

  辰時欣然同意。茶香人近,一來二去,男子仔細端詳他,好奇地問:“看你愁眉苦臉卻穿得整齊,不像遊手好閑之人。”

  辰時舉手落子,無奈道:“我原是錢莊夥計,一時丟了生計,沒想到再也找不到事情可做。”

  男子略一思量,笑問:“你既在錢莊裏幹過,可會算賬記賬?”

  辰時一笑,“不瞞您說,不算討債,這些年我練得最好的就是記賬。”

  男子滿麵笑容,“我正缺個會算賬的幫手,小兄弟要不過來跟著我幹?”

  男子是安徽糧商,名叫施兆庭,帶辰時到倉庫,當即吩咐夥計拿來賬本和算盤。辰時精神一振,信心滿滿,端正往椅子上一坐,算珠“嘩嘩”作響,計算飛快。

  眾夥計一齊圍過來觀看,稱讚連連,施兆庭亦是高興,不禁對他另眼相看。

  辰時很快便算好了賬冊內的賬目,指了算盤道:“營收為九千六百二十一兩,支出為四千三百一十五兩。”

  “好!”施兆庭拍拍手掌,“以後你就跟我幹,幹得好虧不了你。”

  第57章 醉花間 (32)

  時光荏苒, 一夕冬去。辰時穿得簇新,光明正大走進萬利錢莊,夥計們好一會兒才認出, 忙雙手奉茶。

  見到趙寶林, 辰時恭敬拱手後直接說明來意:“無事不登三寶殿, 我和朋友做生意經常來往鬆江, 路上不便攜帶現銀。我想把銀子存在這裏,帶銀票去鬆江兌現, 這筆業務不知東家有沒有興趣?”

  開錢莊最重要的是擁有絕對多的資金,周轉放貸,抵禦風險,況且兌換也有利潤,趙寶林當然同意, 高興道:“往後你們所需糧款都到我這裏借貸,帶銀票去鬆江’大馬‘錢莊兌現, 資金的問題不用愁,一切事後結算。”

  商場上從來沒有雪中送炭,隻有錦上添花。辰時笑道:“我們沒有擔保,東家如何放心?”

  他簡直是脫胎換骨, 整個人與先前完全不同。趙寶林笑道:“辰時, 我沒看錯,你骨骼清奇有早達貴相,你本人就是信用保證。”

  想起他先前的果決,辰時感覺一切轉變太快, 謙虛地回:“多謝信任。”

  趙寶林笑眯眯看著他, 話語中帶有幾分埋怨:“先前一直以為你是個窮小子,哪知你家豪宅竟在城東, 其實你早說多好,我也會平常心待你,甚至教你更多。”

  辰時不願多言,隻笑著點了點頭。

  辰時從鬆江回來,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姐,我這回真是長了見識,鬆江碼頭商鋪雲集,國貨中的好東西都能找到。一個個大庫房堆積如山,洋商需要的大項是絲、茶葉、瓷器、棉、漆器、藥草等。而他們的鍾表,玻璃鏡和葡萄酒被官府壟斷,有錢沒路子根本買不到。”

  棠兒想起花無心和陳思逸,這樣的大家族自然不會缺少洋貨,渴求澄明的心越來越重,“我也想見見世麵,你們下回再去帶上我。”

  辰時應了,感慨道:“以往,各地行商攜帶大批金銀,不但麻煩而且風險很大,現在有銀票真方便。”

  棠兒若有所思,平靜地問:“錢莊存額和借貸利息怎麽計算,到底有多少?”

  “利息並無定額,主要由銀根鬆緊來計算。存額利息統一為三厘,目前在江寧有人以三分放貸,正常借貸的利息多則一分二,少則七厘,若按平均來算是一分上下。”

  “如果有錢莊,購糧款項完全可以自由掌控,其中的周轉銀子便是一筆活動款,能將安徽那幫糧商攏過來,單這些就有賺了吧?”

  辰時的目光熠然一閃,已經領會她的想法,靦腆笑道:“開錢莊不是那麽容易,得有錢有後台,還要打通錢業行會。如果沒有背景靠山,資金不夠充足,一旦發生擠兌就徹底完了。”

  “靠山不是問題,家裏有三十多萬,我們這麽年輕盡可放手一搏。”

  萬利錢莊成立不過數年,辰時雖是學徒卻早將發跡過程看在眼裏,他猶豫片刻後突然信心滿滿,激動說道:“萬利錢莊的初始本金是十八萬,三十萬本金的錢莊在江寧可算中等實力。開錢莊最怕的就是爛賬死賬,追債是我的強項,加上這塊有保障幾乎不賠。”

  棠兒和辰耀每天在家學習錢莊知識,她不想再經曆遭受侮辱的危險,讓金鳳姐收牌子不再見客,尚譽有官條子過來直接送到家裏。金鳳姐滿腔抱怨並不同意,棠兒索性將衣裳一收就走,金鳳姐拗不過她隻能妥協,好歹生意還有小水仙撐著。

  辰時跑街這麽多年路子廣,對於江寧的大小錢莊都有了解,他找到幾年前在萬利錢莊做掌櫃的老孫頭為自己做事。老孫頭年近六尋被趙寶林辭退,這人耳聰目明還能做事,且人頭熟,是個理財的好手。

  夫子廟有家規模較大的書畫行,地處東段好位置,由於經營不善一直處於不溫不火中,辰時上門一探,老板果然願意平價轉賣鋪麵。

  “誠至錢莊”名字是尚譽取的,他並不出麵卻題寫了誠至錢莊四個大字,提前由手下官員送過來。

  辰時精力過人,招學徒,帶著師傅們封銀庫修飾鋪麵,忙得不可開交。

  光開業不行,先吸引些儲戶尤為重要,秦淮河的姑娘多少都有存蓄。棠兒思量片刻,對辰時道:“我想給秦淮河有名的姑娘每人發一本存折,裏頭存三十兩,算送的。”

  辰耀一愣,驚訝地說:“這是做什麽生意,張還沒開就往外邊送錢。”

  “不但要送姑娘,我還要送江寧所有官家夫人,名氣傳出去不怕沒生意。”

  辰耀細細一想,無奈搖頭,“這些官家女眷若知道是與姑娘們同得,一定不會要。”

  棠兒將心一寬,嘴角緩緩揚起,“米價每鬥五錢,二兩能買最好的胭脂,足金戒指二十兩款式任選,三十兩能買多少東西,誰會跟錢過不去。”

  辰時心思細膩,立刻笑道:“姐姐說得對,我這就去拿空存折。”

  小水仙聰明伶俐,早已適應聽雨軒的環境,在金鳳姐的教導下成了紅倌人。至上回險些丟命,胡爵爺不曾上門,時常以每天六個台的局賬接她去府裏小住。

  小水仙暗裏偷罵胡爵爺是老東西,樂得不去應酬,她不但學會了各路賭術,更學會了如何應付男人,焚香、茶道、點煙、吃酒、雀兒牌,樣樣在行。

  金鳳姐將她的努力看在眼裏,時常忍不住誇讚,一對比下來又召集姑娘們,將幾個不會做生意的臭罵一頓:“單羨慕有什麽用,看看小水仙多努力,一個個姿色不如偏還懶得出奇。”

  小蝶年前就跟著石中玉回了無錫,單鬆友光明正大轉做月娥,短短數月錢花下不少,整個人幹筋癟瘦,相如有疾,又似被狐狸精吸去精魄。家中老母和正妻多次來聽雨軒揪人,鬧得單鬆友丟了麵子,隻得有所收斂。

  月娥和小蝶一起學藝,同穿一條褲子長大,至小蝶嫁人後月娥的心空了一般,不疼不癢卻說不出哪裏難受。她在聽雨軒被姐妹們孤立,乏味就去錦香居看戲,台上正演《魯智深醉鬧五台山》。

  出場的正是頗有名氣的武生賀翔,頭紮玄緞包巾,上挽英雄結,臉上搽得通紅,渾身肌肉結實非常。他武功純熟,六十二斤水磨镔鐵禪杖,戒刀滿身圍繞,耍得旋轉如飛。

  但見刀光閃爍,分毫不漏,引來台下喝彩之聲轟然震耳。

  月娥看得心驚肉跳,爾後又春心蕩漾,怪不得賀翔這麽受追捧,果然英武過人,一身好本領。

  再說賀翔此人,本是窮苦人家出生,有了名氣時常得紅樓姑娘主動獻身倒貼。他在脂粉堆裏嚐盡甜頭,不知不覺就成了吊膀子的都頭,見月娥姿色上乘,一臉蕩意,身材珠圓豐盈,頓生鑽頭覓縫的想法。台上演得愈發賣力,眼光熱辣,一連飛下幾個明顯的眼風,頓時把月娥撩得心旌搖搖。

  賀翔想著她入吾彀中,很是得意,有意賣弄武藝,連翻三個筋鬥腳跟落地,明晃晃的戒刀早掣在手,英姿颯爽,再引滿堂鼓掌。

  且說這邊月娥看到精彩處,不覺喝彩一聲。台下看客回頭注目,不刻便看出兩人眉來眼去,正所謂妓搭戲子天生絕配,免不得暗中好笑。

  戲唱完了,月娥讓娘姨拿出匣子,將裏麵的銀子一股腦傾倒下去,銀錠在台上“咕嚕嚕”打起滾兒來。

  賀翔洗淨油彩,換一身墨藍馬褂上前答謝,整個人俊朗挺拔,猿臂蜂腰,更顯男子英氣。月娥眉開眼笑,又拿了賞錢趁機與他說話。

  至此以後,月娥每每出來看戲,銀子打發下去不少,終於與賀翔好上了。馬車停在狹窄的巷子口,娘姨丫鬟,車夫誰都曉得那邊是什麽事兒,卻也當做不知,更不敢亂說。

  月娥精力旺盛,恰好賀翔也是好體質,渾身的勁使不完,兩人多在榻上見,如膠似漆,恩愛無限。

  賀翔不僅貪圖月娥美色,更看中她手裏的錢,一門心思鑽研房中之術,每每到榻上放出本事,完事不忘以各種理由找她要錢。

  月娥經驗豐富,卻從未在別人那裏獲得如此妙境,已然上癮般戒不掉,但凡有兩日沒與他鬼混便渾身不得勁兒,從錢貴手上敲的銀子全數進了賀翔的口袋。

  眼見青黃不接,月娥隻得疏離一陣。賀翔靠她發了財,拿兩萬多銀子在城北秘密置辦豪宅還娶了妻,見她有日子不來,舍下一筆銀子買燕窩,雪蛤,海參等讓人送去聽雨軒。

  月娥奈不住寂寞,當下又去捧場,好不容易等到散場,人怏怏後靠顯出疲憊。

  賀翔已經換回正裝,笑臉嘻嘻,躬身獻好,裝腔道:“小的給美人兒請安。”

  月娥輕哼一聲,豔眸一瞥,懶懶地拿茶來吃。

  賀翔忙湊近些,小聲道:“美人兒,你這是搭上什麽有錢的主,竟把我給忘了。這麽多天不來,可憐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想你想得好苦。”

  這話雖非真情卻也受用得很,月娥媚眼帶笑,染著鮮紅指甲的食指一彎,朝他勾了一勾,“這就沒錢了?你一個人開銷小,住的破地兒每月幾兩租金,銀子貼給哪家姑娘了?”

  賀翔麵色略略一僵,賠笑道:“還不是我那不爭氣的老子,出了名的活冤桶,幾個錢全貢獻在賭場裏。我隻恨不能當了他的老子,實心給這老不死的一頓好打。”

  此言一出,月娥忍不住發笑,不由想到小蝶,正是這種沒骨氣的賭棍,為了賭資將親生女兒賣進紅樓。

  房間裏一團亂,灶台上的碗不知積攢了多久,裏頭生著寸許長的綠黴,榻上棉被油膩汗漬似一年半載沒洗過,兩人滾做一團,嘴緊緊堵在一起。

  好似摧花折柳各顯本事,倚玉偎香,雙入桃源之仙境。

  賀翔擎住月娥的手,討好地親上手背,“美人兒,我真離不開你。”

  月娥稱心暢意香汗淋漓,雙目半眯,長長透了口氣,“我的錢,我的身都被你榨幹了,得與你分。”

  賀翔忙去親她的嘴,“多少姑娘示好想巴結,自從有了你,我便不曾朝她們看上一眼。你若與我分,我活著沒有半分盼頭,這條命不要了。”

  月娥轉臉看他,半笑半諷刺道:“告訴你,我今日一兩銀子沒帶,料你也不在這兒住,哄我浪費功夫,提褲子滾吧。”

  賀翔年輕力壯,見她明顯不高興,二話不說縱身而覆……

  第58章 醉花間 (33)

  爆竹聲聲中, 誠至錢莊在夫子廟東街開業,門前的車馬列成長龍,賀禮擺得滿滿當當。金絲楠木匾額氣勢非同, “誠至錢莊”四個大字風骨渾厚, 高懸在上有種凜然的神聖感。

  樂曲飛揚, 街道氤氳在鞭炮的煙霧中, 江寧府尚譽、縣丞、道台等喜幛分外醒目。圍觀的人臉上皆是興奮,看來這錢莊老板背景深厚。

  棠兒一身男兒打扮和辰耀負責給來客上茶, 六個夥計立在門側,統一穿簇新青灰緞麵,挺括的紮腳褲,白布襪,黑千層底布鞋。

  辰時進進出出, 作揖招呼忙不歇停:“有失遠迎,不好意思。”

  施兆庭笑容滿麵, 帶著安徽幫的糧商過來,“恭喜恭喜,我帶兄弟們給你托底。”

  糧商們圍在櫃台前,老孫頭遞筆讓他們在來賓薄上簽字, 施兆庭寫完擱下筆, 高呼一聲:“安徽同順行,現銀三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