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秋去冬來。

  十二月的深雪,如潔白厚重的綢緞,安靜地覆蓋山川大地。軍營藏在冰雪深處的盆地裏,宛如猛獸蟄伏,銷聲匿跡。

  破月裹著厚厚的棉衣,在火盆前的長椅上睡得正香。忽覺臉上癢癢的,睜眼一瞧,可不正是步千洐放大的俊臉,蹭著自己的鼻尖?

  步千洐將她抱起來,自己在長椅上躺下。破月往他懷裏縮了縮:“現下竟如此閑了?將軍大白天不當值,跑回來陪娘子?”

  步千洐雙手往腦後一枕,歎息道:“無仗可打,我不陪夫人,難道還去陪大將軍?”

  破月失笑。

  步千洐說得沒錯,這幾個月來,戰局一直在變化。

  起初是正麵對抗、平分秋色,胥軍亦未能再向北推進。入了十一月,卻有了轉機——密探來報,唐卿不知何故秘密返回了承陽。這對大胥自然是好消息——少了唐卿的君和軍,如同少了主心骨。在趙初肅、蔣念寬、步千洐、慕容湛的帶領下,大胥一鼓作氣,成功將戰線往北推進了五百餘裏。也就是說,昔日大胥被占國土,幾乎盡數收複。

  嘉獎的聖旨也很快到了前線,將士們鬥誌昂揚,幾乎都要劍指承陽,意圖占領君和全境了。

  可入了十二月,形勢漸漸不利於大胥。

  北地天寒地凍,積雪難行。軍隊又缺衣少糧,許多士兵感染風寒,戰鬥力大打折扣。更讓趙初肅等人沒料到的是,南部八州的百姓,竟然並不歡迎大胥對他們的“光複”。征糧已是不情不願,招兵更是幾乎無人應征。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北伐的節奏隻得放緩,待來年春暖花開再做打算。幸運的是,君和人並未乘虛而入,他們似乎也打疲了,處處高掛免戰牌。

  故這麽算來,步千洐已有半個月無仗可打。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百無聊賴間,正要進屋幹點白日點燈的事,忽聽屋外響起腳步聲。

  “報——”一名親兵走進來,神色頗為緊張,“將軍,聽說君和要派人來談判!”

  “哦?”步千洐和破月都很驚訝,“說清楚些,怎麽回事?”

  那親兵答道:“方才我從中軍大帳過來,聽青侖王的親兵說,似乎是收到了唐卿元帥的信函,近日要派人來與趙大將軍、蔣大將軍議和。”

  親兵退了出去,步千洐與破月對視片刻,破月眸中終於升起喜色,步千洐瞧著她的笑意,心頭亦軟綿綿的,彎起嘴角:“等著,我去探探。”

  過了半個時辰,步千洐回來了。他小心翼翼關緊屋門,將破月帶入內間,壓低聲音道:“的確是要議和了。小容說,君和提出的條件是,願意將南部八州歸還大胥,另賠償黃金兩萬兩。另外,他們希望這八州開放通商,兩國就此建交。三日後,唐卿的副手唐熙文,便會過來議和。”

  “太好了!”破月一把抓住他的胸襟,步千洐握住她的手,眸中隱有笑意:“別高興得太早。此事能不能成,還得聽帝京的。”

  破月點頭道:“其實這樣停戰蠻合理的啊。”

  步千洐看著窗外,目光卻放得極遠:“你說唐卿為何要求和?雖然咱們之前打了一些勝仗,但戰爭最終的勝負還很難說。難道唐卿真的是個心係天下蒼生的元帥?”

  破月想了想,問:“你想打仗嗎?”

  步千洐笑答:“我喜歡打仗,但我希望一輩子不用打仗。”

  破月一擊掌:“那就對了。誰能想到叱吒風雲的步閻羅,其實是個心存善念的人?所以唐卿說不定跟你是一種人。”

  步千洐雖是一軍大將,但議和涉及國策,他無權參與。兩夫妻期盼地等了三日,終收到消息,說君和使者今日會抵達大營。

  這晚,庭院裏卻響起輕盈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十三清瘦孤傲的身影杵在門口,抬起細長的眸,靜靜望著兩人。

  “十三!”破月有點激動,衝過去望著他笑,“原來是你來了。”步千洐則灑脫許多,朝十三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似是早料到十三會在談判使者中。然而黑亮的雙眸裏,笑意仿佛要溢出來。

  十三眸中這才浮現淺淺的笑意,他沒有馬上走過來,卻轉頭看向屋外:“還有。”

  破月一怔,步千洐放下筷子站起來,神色沉肅。

  片刻後,院內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那人長靴踩著積雪,一步一步,明明腳力虛浮,卻有種淡然的平靜。因為平靜,反而顯得沉穩。

  十三推開門,一位裹著厚厚的狐裘、麵色英朗沉靜的青年,隨意撣了撣披風上的雪,這才轉頭望著二人。

  “怎麽,不歡迎我?”他含笑問。

  十三和破月同時看著步千洐,他卻盯著唐卿,驟然笑了。

  “三生有幸。”

  唐卿不讓十三攙扶,徐步走到桌前坐下。步千洐坐在他對麵,提起酒壺為他滿上。唐卿清咳一聲道:“抱歉,唐某常年服藥,隻能以茶代酒,敬步老弟一杯。”

  破月提過水壺給他滿上,低聲道:“喝熱水吧,比茶好。”唐卿抬眸瞧她一眼,笑意更深:“禦醫亦是如此說。多謝。”

  步千洐舉起酒杯:“唐兄今日為何而來?”

  唐卿將茶杯捧在手心,微微一笑:“為天下太平而來。”

  “千金之軀,深入敵營,豈不冒險?”步千洐問。

  唐卿的眉目十分溫和,語氣亦篤定:“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何況,還有阿荼在。”

  步千洐點點頭,唐卿轉而問道:“步老弟對議和一事,意下如何?”

  步千洐答得坦然:“求之不得。”

  兩人對望一眼,眸中都浮現喜意。

  “請。”唐卿舉杯。

  步千洐雙手回敬:“請!”

  放下酒杯,唐卿又問:“神弩造出來了嗎?”

  步千洐點頭:“多謝。”

  唐卿又笑:“不必。若是兩國建交,我願再贈你一種武器。”

  “哦?”步千洐挑眉,“條件是?”

  唐卿夾了口菜,慢慢咀嚼:“你到承陽,替我帶兵如何?”

  步千洐倏地大笑,點頭道:“一言為定。”

  破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二人你來我往、言簡意賅,仿佛看到無形的氣場籠罩在方寸之地,時而劍拔弩張,時而舒緩悠然,令人難以接近。

  甚至連遲鈍的十三,似乎都感受到了這種無形的張力。原本他跟柱子似的杵在唐卿身後,過了一會兒,就熬不住了,走到破月身旁坐下,拿起糕點開吃。

  “十三,你瘦了。”破月柔聲道,“我們都很掛念你。”

  十三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胖,很多。”

  破月一口糕點噎在喉嚨裏,連聲咳嗽。步千洐這才看過來,十三已拿了杯水遞給她。破月朝步千洐擺擺手示意沒事,又看向十三:“真的很多?”

  十三點頭:“很多,更好。”

  是說她胖了更好嗎?破月心裏暖暖的,想起一事,在腰間翻了翻,拿出荷包,取出整齊得疊成豆腐塊的宣紙,小心翼翼打開:“看,我每天隨身帶著。”

  十三沉默片刻,從袖中摸出個黑色小布袋,動作堪稱溫柔地打開一模一樣的三人畫像,悶悶道:“一樣。”

  約莫是紙張窸窣動靜較大,步千洐和唐卿同時轉頭,卻見他們一人舉著張圖,破月望著十三笑,十三雖沒笑,但平日冰冷的眉眼,卻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撫慰,明顯柔和了許多。

  步千洐不由得笑了:“稚子之心。”

  唐卿也笑:“極是。”

  子夜幽深。

  步千洐鑽進被窩,摸到破月滑膩冰涼的身子,將她整個抱入懷裏。

  “他們走了?”破月嚶嚀。

  “嗯。”步千洐很快將她脫幹淨,“我派了個人,跟著他們。”

  “保護?監視?”破月奇道。

  步千洐莞爾:“唐卿此行隱秘,雖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若是被旁人發覺,終是不妥。眼下正是兩國建交的節骨眼,我會盡我所能,確保不出岔子。”

  之後兩日風平浪靜,小容傳來消息,說君和使者已安全離開。兩夫妻便靜候和平佳音。

  這日傍晚,步千洐去山穀中練兵了,破月在房中包餃子。忽聽空中有異響,抬頭一看,一隻灰鴿輾轉飛下,落在庭院裏。她走過去,從鴿腿拿起紙卷一看,吃了一驚。

  是步千洐派去跟蹤的人傳來消息:唐卿一行人在五十裏外遭到不明身份刺客伏擊,正全力抵抗。

  破月拿著紙卷,正要往練武場去報信,忽地又頓住。

  如今寒冬臘月,附近又是戰區,哪裏會有不長眼的刺客伏擊唐卿?難道……是胥人發覺了唐卿的行蹤,意欲斬草除根?可如此一來,兩國哪裏還有和平的可能?她被這個念頭嚇得心驚膽戰。

  怎麽辦?去找步千洐嗎?

  他上次放走唐卿,還可以說是一命換一命,這次如果是趙將軍下令,步千洐還主動出手營救,那就是叛國了。

  她不能叫步千洐陷入如此進退兩難的境地。

  她在心頭默念苦無師父的囑咐——但求問心無愧,已有了主意。步千洐為難,她可半點不為難。

  她回房翻出套男裝換上,又找出久未使用的麵具,這麽一打扮,鏡中活脫脫一名清秀矮小的士兵。她給步千洐留下個紙條,說是去後山打點野味,快則當晚,慢則次日便返。因她之前也上過山,估計步千洐不會太擔心。

  夜色已暗,破月終於到了飛鴿傳書指明的山林。她仔細看了看周圍環境,此處是東行的必經之地,隻是嚴冬大雪封山、人跡罕至,難怪那些人會挑這裏動手。

  往山上行了片刻,終於聽到前方光禿禿的林中,隱隱傳來打鬥聲。她躡手躡腳上前幾步,撥開灌木,首先看到的是地上七零八落的屍體和血泊。有陌生的黑衣人,也有君和服飾的士兵——想必是唐卿的隨從。

  她鬆了口氣——有打鬥聲,說明唐卿應當還沒死。隻是堅持這麽久,可見是一場慘烈的惡戰。

  破月又往前掠行幾步,悄無聲息躍上大樹。這下看清了:前方數十丈遠的山丘旁,一場激戰正步入尾聲!

  外圍,是二十餘名黑衣人,手持兵器正包圍猛攻,個個看起來武藝不俗。看到他們,破月心頭掠過一絲疑惑——趙初肅軍中,難道還養了這麽一幫人?

  包圍圈中,十三和唐熙文一左一右,正在奮力抵擋。十三的黑袍已被鮮血浸透,看起來濕漉漉的一片。右肩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肉翻露在外,猙獰嚇人。他號稱快劍,如今動作依舊很快,可招式間已見遲滯,險象環生。

  唐熙文那邊狀況更糟。他手握一把大刀,雙手都是鮮血,左邊大腿更是血流如注。他武藝本就不如十三,此時全靠勇猛的狠勁支撐著,隻是揮舞大刀的動作,越來越遲緩。

  兩人身後數步外,一人麵色蒼白扶樹站立,偏偏目光沉肅沒有半點慌張,不正是唐卿是誰?破月還真有點佩服他了,孱弱如斯,卻也強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