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又過了兩三日,步千洐被趙初肅叫到了府中。

  步千洐已有了心理準備,微笑道:“將軍,是要出兵君和了嗎?”

  趙初肅剛從桌上拿起密旨,聞言失笑:“你倒機敏得很。不錯,昨日我入宮,領了聖旨。看吧。”

  步千洐恭敬地接過一看,大意是派遣撫國大將軍趙初肅、鎮國大將軍蔣念寬率兩路兵馬,於一個月後動身,以掃蕩青侖殘寇為名,越過青侖沙漠,奇襲君和。步千洐等青年將領名字,都赫然在隨軍之列。

  蔣念寬是位年過五十的老將,之前接替顏樸淙鎮守東南,與趙初肅齊名。這次皇帝不惜將兩人同時用在北麵,可見一統天下的決心。

  趙初肅站起來,眉宇間也頗有些意氣風發:“青侖降將已招,的確是君和向他們提供了戰車圖譜。君和亂我大胥之心昭然若揭,雙方已成水火不容之勢。今次我向皇上舉薦你為我副將,咱們定要全勝而歸,你勿要辜負我和皇上的期望。”

  深秋的密林,在落日下呈現厚重蒼茫的金黃色。赭色大軍於林中蜿蜒前行,腳步聲是數千人發出的唯一聲響。

  軍隊正中,有一輛套八匹駿馬的黑色大車。車體皆是精鐵所製,馬蹄、車輪包著厚實堅韌的皮革,於顛簸的坡地穿行,如履平地。

  車內很寬,一名麵色蒼白的青年靠在案幾後,手持書卷,看得入神。才十月間,車內已放了火爐,他穿著厚厚的狐裘,將自己包裹得密密實實。他時而咳嗽,兩頰泛起紅暈,顯得虛弱無力。唯獨漆黑修長的眼眸,精神明亮,為他整個人添了幾分活氣。

  “你該睡覺了。”另一名黑衣消瘦的青年抱劍坐在一旁,神色不是很耐煩。

  青年抬眸笑了,“我這身子,還不知能拖幾年。時日苦短,這些書我定要看完。對了,阿荼,此次急著揮師南下,有件事我一直沒來得及囑咐你:這次仗打完,你怎麽也該娶個妻子了,我們唐家也就有後,父親也高興。”

  黑衣青年正是唐荼唐十三,蹙眉:“你先娶。”

  另一人則是他的大哥、君和小元帥唐卿,聞言苦笑道:“我若娶了,豈不拖累人家姑娘一世?”

  兩兄弟都沉默下來,這時車外有人來報,車簾掀起,正是遊擊將軍唐熙文。

  “元帥,我東路、中路軍已與胥軍正麵交戰,破敵前鋒兩萬。隻有西路軍收獲甚小——步千洐堅守城池,與咱們互有勝負。”唐熙文稟報。

  唐卿放下書,已無半點書卷病弱青年的氣質,寒眸精光四射,似寶劍沉礪鋒芒:“穩固防線,不許再讓胥軍北進一裏。”

  唐熙文領命去了。唐卿重新拿起書,半陣後又放下,因為他發覺唐十三在發呆。

  “怎麽?”唐卿淡笑道,“掛念步千洐?”

  十三點頭:“你會殺他?”

  唐卿盯著他:“那他會不會殺我?”

  十三不作聲。

  唐卿緩緩站起,走到一側車壁的地圖前,指著上頭的兵力分布,淡淡道:“阿荼,兩個月前,胥軍兵分三路千裏偷襲,打了我們個措手不及,已攻下我南部四州。

  不過,南部諸州本就是大胥故土,作為緩衝地帶,兵力薄弱,一時換手,倒也無妨……”他的手指在地圖上橫向輕輕一劃,“我的大軍,已在這裏以逸待勞。且臨近寒冬,我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剛才唐熙文匯報的,不過是我前鋒軍第一次小試身手,已殲敵兩萬。所以這次戰爭,君和必勝,不會有任何懸念。這天下,必定是君和的。”

  他重新坐下,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著,眸中升起笑意:“然我隻有你一個弟弟。若你為步千洐求情,我可以考慮,饒他一命。”

  十三沉默片刻,點頭:“求情。”

  一個月後。

  秋夜寒涼,圓月似玉。步千洐與破月並肩策馬,五千人的部隊於密林中,沉默逶迤而行。

  三日前,步千洐接到趙將軍手令:命步率所轄各部,西進與他會合。今晚,是步千洐親率最後一支五千人的兵力,往西撤離。

  前期趙將軍分給步千洐四萬兵力單獨指揮,他如魚得水戰勢勢如破竹。現下合兵,意味著喪失了獨立指揮權,破月還挺惋惜的。

  “為何現在忽然要合兵?不是打得好好的嗎?”破月問。

  步千洐卻笑著搖頭:“娘子錯了。前頭咱們是偷襲,攻其不備才能連下城池。如今唐卿已揮師南下,總兵力又不弱於咱們,自然要集中兵力,才能與之對抗。”

  “你的意思是說——要大決戰了?”破月有些緊張。

  步千洐搖頭:“應該說是正麵會戰。決戰……隻怕還早得很。”

  兩人正說話間,忽有斥候焦急來報:“將軍,前方五十裏林中,發現一支君和兵。四千餘人,朝這邊來了。”

  步千洐猛然勒馬:“是君和哪一路部隊?誰是領軍大將?”

  斥候搖頭:“不知,他們未打出旗號。”

  步千洐翻身下馬,破月掏出地圖鋪在地上。步千洐沉思片刻抬頭,隱有笑意:“送上門的肥肉,不能不吃。前方十裏有片山穀,咱們就在那裏設伏。親兵隊,你們到最前頭,對方的斥候很快也會到,全殺了,不要透露一點風聲。”

  十餘名親兵領命去了。他們都是上次大敗青侖時,投靠步千洐的遊俠,個個身手出色,被步千洐收為親兵。有他們打前哨,不怕滅不了對方斥候。

  一個時辰後。

  破月伏在一片黑黢黢的山坡後,身旁就是步千洐。此處視野極好,清亮的月光下,遠遠可見狹隘的山穀入口,一旦敵軍踏入埋伏圈,必定九死一生。

  步千洐認為穩超勝券,甚至極為放鬆,示意破月到後頭去睡,那意思是等娘子你睡醒了,一切都搞定。破月失笑,哪裏肯。

  又等了一炷香時間,果然聽見馬蹄聲、腳步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密集。眾軍士屏氣凝神,隻待甕中捉鱉。

  步千洐和破月最先蹙眉對視——因為他們聽到,腳步聲停在了穀口外。

  緊接著,其他士兵也察覺了。這並不奇怪,或許敵軍隻是謹慎,很快會派斥候進穀查探。未料對方靜默了片刻,反而衝出一騎直入穀中,脆亮的馬蹄聲幾乎響徹雲霄,沒有半點謹慎低調。

  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隻見那人策馬在山穀正中站定,聲音格外嘹亮、語氣十分傲慢:“敢問是大胥哪位將軍在此設伏?”

  一語既出,步千洐以下,人人皆驚。

  不動聲色察覺了埋伏也就罷了,關鍵他們的反應還如此囂張、坦蕩,實在叫人沮喪中生出敬佩。

  步千洐亦是一愣,朝副將遞個眼色。副將會意站起來,朗聲道:“獻醜了,是葉夕將軍在此設伏。”破月一聽又好氣又好笑,步千洐在戲謔敵人的同時,還不忘戲謔她。

  副將又問:“敢問來者何人?”

  穀中那人答道:“我們是遊擊將軍唐熙文的部下。葉將軍,我家將軍問,今晚打是不打?”

  副將看向步千洐,步千洐搖頭,副將便笑著答:“貴軍長途跋涉,我軍以逸待勞,勝之不武。將軍說,讓你們休整一晚,天明再打。”

  對方聞言似有喜意,答道:“甚好。多謝葉將軍高義。我家將軍說了,明日生擒了葉將軍,必放一條生路。”

  步千洐哈哈大笑,淡淡道:“那倒不必。你們可抓不到葉將軍。”

  他一開口,山穀內外一驚。

  方才對方傳令兵明顯是個大嗓門,每一句都要扯著嗓子,才能叫山頭上的伏兵聽得清清楚楚。可步千洐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似乎就在你耳邊低語,卻叫離山穀最遠的君和兵,都聽得清清楚楚。如此收放自如的內力,實在令人歎服。

  對方靜默片刻,忽然恭敬道:“原來是步千洐將軍在此。我家將軍說了,他曾是步將軍手下敗將,這仗不必打了。我們退兵十裏,為步將軍讓道。告辭。”

  此言一出,胥軍都愣住了。步千洐沉吟不語。

  過得小半個時辰,斥候來報,敵軍當真在十裏外安營紮寨。破月忍不住說:“唐熙文如此怕你?”

  步千洐點頭,目光放得極遠,似乎正透過夜色看著遠方這支神秘的敵軍:“上個月初九,他在我手上吃過敗仗。此人鬼得很,慣用誘兵之計,必是想趁我西撤之時,伏兵偷襲。”

  “將軍,現下如何是好?”副將問。

  步千洐笑道:“遣人去探,往西的路上是否有伏兵。”

  過得一刻,斥候返回,報路上果有伏兵跡象。步千洐微微一笑:“他們伏擊,咱們便偷襲。將那唐熙文生擒了,也是美事一樁。傳令下去,三更時分動手。”

  三更天。

  副將率了五百騎兵,動靜極大招搖過市地往君和兵的埋伏圈去了。步千洐早有囑咐,務必走慢些,一旦不對,掉頭回來,定要勾得敵軍伏兵心癢難耐。

  他和破月,則親率兩千人,趁夜色往對方營地偷襲去了。人數太多反而少了機動性,另留兩千餘人在穀中,靈活策應。

  這晚,唐卿特意傳令,全軍嚴防步千洐偷襲。但他沒料到,還是被偷襲了個徹底。

  因為步千洐的速度實在太快。君和斥候報有疑兵在五裏外時,他和破月率前鋒已到了營門口。也就說,明知他會來偷襲,可還是攔不住。

  一個時辰的時間,雙方狠狠打了一場,到底是步千洐的精銳占了上風——君和折損三百餘人,軍帳被燒毀大半,步千洐雖未抓到唐熙文,卻幾乎率軍全身而退,可謂是大勝。

  天明時分,唐卿走出馬車,望著一片混亂的軍營,苦笑搖頭。唐十三站在他身旁,默默地問:“哥,輸了?”

  唐卿失笑:“胡說八道!”

  然而步千洐回到山穀中時,卻也大吃了一驚——整個山穀像是被火燒過一遍,營地破敗,滿地灰黑,士兵們的哀號聲此起彼伏。

  副將所率五百人,毫發無傷地歸來:“將軍……我們未遇到任何伏擊。”

  眼前的狀況已經很清楚——路上的伏兵隻是幌子,對方的真實意圖,是偷襲山穀。若不是他率軍出擊,隻怕傷亡更大。後來粗一統計,竟折損了四百餘人。算起來,還是對方略勝一籌。

  “唐熙文沒這個本事,能在本將軍眼皮底下玩偷襲。”步千洐對斥候低喝道,“再探,對方領兵的到底是誰?”

  “報——”傳令兵衝過來,“有君和兵送來封信。”

  呈上一看,字跡蒼勁沉穩,隻有八個字:“禮尚往來,午後再打。”步千洐不怒反笑,對傳令兵道:“回複君和人,可!傳令下去,全軍生火做飯,吃飽肚子,午後再打。”

  破月遲疑地拉他袖子:“他們會不會趁機偷襲?”

  步千洐淡笑:“他也在頭疼,也要另想辦法,不會偷襲,先吃飯。”

  破月心道,他?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