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破月依言將殷似雪抱到燕惜漠身旁,卻感覺到懷中的殷似雪軟得似沒有骨頭,隻怕是骨骼經脈都被打斷。破月心頭一痛:“娘,你別這樣,我給你療傷。你以後陪著我……”

  “不行……我要陪你爹……”殷似雪緩緩伸手,輕輕觸到燕惜漠削瘦的腰身,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惜漠,我總是……對不住你,如今又連累你如此……你怨不怨我?”

  原來她當日被顏樸淙用苦肉計所擒,很是受了幾天折磨。待到燕惜漠找上門,殺光所有暗衛,到了兩人麵前時,已是受了極重的傷。他雖武藝高過顏樸淙,可顏樸淙守株待兔,他又如何能敵?隻是顏樸淙終是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三大高手混戰半宿,兩敗俱傷,如今都坐在這片草地上,不能動彈半分,已過了三個時辰。以為會同歸於盡,卻未料步千洐二人尋了來。

  燕惜漠側眸望著殷似雪,嘶啞的聲音極為柔和:“我不怨你。”

  殷似雪笑了:“那你還……喜歡我嗎?”

  “喜歡。”燕惜漠緩緩伸手,極艱難地落在她一攤爛泥般的背上,“沒有一日不喜歡,沒有一刻不思念。”

  殷似雪已感覺不到他的觸碰了,可望著他溫柔的眼神,她便笑得如二八少女般歡喜。

  “惜漠,我也思念你……”她抬手,卻無力垂落。破月含著淚將她的手牽起,與燕惜漠的放在一起。殷似雪深吸一口氣,柔聲道,“月兒,你到我懷裏,取樣東西出來。”

  破月探手進去,摸到塊冰涼的硬物,小心翼翼掏出來一看,卻是塊墨黑色、花紋精致的玉牌。

  “我那些弟子……”殷似雪顫聲道,“都是些苦命女子。今後你……散了教也好,替我……當教主也好,多多……照拂她們,如同手足……姐妹……”

  破月含淚點頭。

  “將我和你爹……葬在……無鳩峰……”她的笑容逐漸恍惚,“當日我便是……在那裏,瞧見了他……那麽英氣的盟主……”

  她的氣息漸漸微不可聞,終是緩緩閉眸,再無聲息。

  破月呆了片刻,瞬間哽咽不能言。她對殷似雪的印象一直是很差的,可見她如此安詳地死在麵前,心底某處忽地一陣銳痛,牽扯著整個胸腔,都疼了起來。

  “她……去了?”燕惜漠聲音微顫。

  破月沒辦法回答,步千洐靜默不語。

  “扶我起來。”燕惜漠的聲音靜靜的。步千洐一把將他扶起。這當今大胥武林第一高手,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哼,竟緩緩站了起來。

  “把你娘給我。”燕惜漠朝破月伸手。

  破月望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影,此刻的他如何能承受任何重量?可她還是將殷似雪送到他懷裏。他接過,身形晃了晃,緩緩轉身。

  “雪兒……”他啞著嗓子道,“惜漠大哥帶你回無鳩峰。”

  他剛走了兩步,身子一晃,轟然倒地。插入他右胸的長刀“鏗”一聲撞在地上,傷口又噴出些血來。他忽然長歎一聲,跪坐在地,宛如一座雕塑,再無半點動靜了。

  步千洐一個箭步衝上去,卻見他雙目緊閉,麵上淚痕濕透,已是氣絕了。

  “師父!”步千洐大喝一聲,抱住他的殘軀,心痛如麻。

  破月還跪在原地,單手捂住嘴,淚水長流,已不能移動一步。

  便在這時,忽聽身後勁風破空而來。破月正傷心欲絕、精神恍惚,猝不及防,隻覺一股渾厚的力道從後背神堂穴注入,瞬間全身僵麻。

  步千洐聽到動靜,猛然轉身,登時臉色大變。卻見原本奄奄一息的顏樸淙,已一躍而起,單臂從後麵抱住顏破月,一臉陰鷙。

  必定是他方才並未受傷到垂死地步,卻使計騙過了燕惜漠二人。若不是步千洐二人及時趕到,隻怕他此時已脫身。

  “撤手!”步千洐大怒,鬆開燕惜漠,挺刀上前。

  顏樸淙單手扣在破月脖子上:“你再上前一步……”他喘了口氣,“我便殺了她。棄刀!”

  破月這才回神,牙關都要咬出血來:“禽獸!我與你不共戴天!”

  步千洐立刻丟了刀,厲聲道:“放了她,我容你一條生路!”

  顏樸淙氣若遊絲地冷笑:“你是什麽東西?我要你給生路?”話音剛落,他身子驟然倒退數步,到了花園一角,地上一口黑黢黢的井。步千洐見狀大驚,快步搶上,顏樸淙猙獰一笑,抱著破月縱身躍入井裏。

  破月感覺到身體急速下墜,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眼前是嶙峋井壁,身後顏樸淙的手收得越來越緊。

  “嘭”一聲,兩人跌坐在一處柔軟的物事上,接連又是“咚”一聲,身下的地麵竟然翻起,兩人又往下疾疾地墜,再次摔倒在一層地麵上。

  破月抬眸一看,隻見身處一四四方方的石室,前方牆上鑲著顆渾圓光亮的夜明珠,照得視野蒙蒙地亮。

  她登時明白過來,井中有暗格。顏樸淙何樣的人,自然狡兔三窟。

  “砰!”頭頂石板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咚咚咚”似乎有人在敲。破月心中一喜。

  “五尺厚的巨石,他進不來。”身後傳來顏樸淙沙啞的聲音。

  破月全身血往上湧,一顆心撲通通地跳。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過了一會兒,他竟然站了起來,走到她跟前。

  他啞著嗓子,聲音很輕,抬手輕輕抓住她的臉:“月兒……爹錯就錯在,對你太心軟。”

  破月不吭聲,目光不與他直視。

  他咳嗽兩聲,吐出口鮮血,胸前衣襟又添了塊濕黑,幾乎看不清原本的顏色。

  兩人隔得極近,他身上黏糊糊的血跡就貼著她的裙子、胸口,她幾乎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夾雜在極重的血腥味兒裏,有種令人微微暈眩的感覺。而他抬眸,靜靜地望著她,細長黑眸不悲不喜,深若夜星。

  破月心頭激蕩的痛楚也逐漸平複下來,隻餘安靜的漠然。就是眼前這個人,與她有殺父弑母之仇。雖然她與這一世的父母沒什麽感情,但今日見到他們的慘死,實在震撼,痛入心扉,心頭對顏樸淙的厭惡和殺意也更重了。

  ——

  “月兒,我要死了。”他忽然說。

  破月隻淡淡吐出兩個字:“終於。”

  他笑了笑,抬起一隻手,緩緩伸向她的臉。破月僵硬地看著,感覺到他冰冷似雪的指尖觸到自己的皮膚,破月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他連手指都是死氣沉沉的,仿佛僅靠手腕殘餘的力量,緩而無力地在她麵頰上拖行而過,最後停在她的嘴唇上,輕輕按住。

  “你對我,就沒有半點情意?”他盯著她,目光暗得似乎有些渙散了。

  破月都想笑了:情意?顏樸淙從來隻考慮自己,怎麽到死了,纏纏綿綿問她對他有沒有情意?

  約莫是她的表情刺痛了他,他臉色慢慢冷下來,抬手將破月一摟,破月便倒入了他懷裏。

  他的呼吸低低噴在她臉上,癢癢的毛毛的。破月大氣也不敢出。而他低頭,靜靜地望著她,雙手將她輕輕摟住。

  然後他低下頭,滿是血氣的嘴,封住了她的唇。

  熱切、冷酷、欲望、絕望、虛弱……他的舌頭來得很突然,一下子將她包裹席卷。破月隻慢了一秒,狠狠咬下去,他猛地一縮,已是滿嘴鮮血。

  他低笑道:“永遠記住我。”他緩緩伸手,從袍子裏拿出兩塊碧綠古樸的精致玉佩。

  “知道這是什麽嗎?”他拿起一塊,輕輕掛到她脖子上。

  破月喘著粗氣,恨恨瞪著他。

  他啞著嗓子道:“既然你恨我入骨,我也不想叫你快活。”

  “這是何物?”破月終於忍不住問。

  他微微一笑,拿起另一塊,“砰”一聲扔在地上,玉佩登時跌得粉碎。

  “你真以為……我當日拆散雪兒和燕惜漠,隻是為了私情?”

  破月心頭一震:“那是為什麽?”

  他抬手輕輕撫過垂落在破月胸口的玉佩,目光深遠了幾分:“當年燕惜漠積極召集武林人士從軍,響應者甚眾,我不過是要毀了這個人,進而削弱大胥軍隊實力罷了。這些年,大胥的根基教我摸得一清二楚,嗬嗬……”

  破月駭然:“你不是大胥人?你也是君和人?”

  顏樸淙慢慢笑了,卻不回答,盯著她,目光可謂柔情似水,他提起最後一口真氣道:“我籌謀多年,時機已經成熟。我的故國,他日必將一統天下,大胥?哼!終有一日胥人賤如豬狗!這玉佩是我顏氏唯一的身份證明,可保一世榮華平安。原本兩塊,為我和雪兒預備,後來便是你我二人。今日你若對我有半點真心,我便將兩塊玉佩贈予你和那小子又有何妨?可是顏破月,你終是對我不住。今日我死於此地,他日大胥國破,你必將承受與愛人生離死別之苦……”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是頭顱一歪,靜靜與破月麵頰相貼,就這麽僵坐在原地,不動了。

  破月呆呆地躺在他僵硬的懷裏,感覺到他的身體一點點冷下來。她心裏有些憤怒,又有些茫然,隻怔怔地想,我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是孤零零的,卻忽然有了都是英雄的爹娘。可他們一日間都死了,我的大仇敵也死了。他們都死了。

  這個可恨的人,臨死前為什麽要那麽說?“他日國破,你必將承受與愛人生離死別之苦”?明知他是惡意,明知他或許是故意擾亂她的心誌,可她為什麽覺得,這句話就像預言,將會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