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背後是大漠黃沙,前方是群山環抱。斜陽如火燒流雲,將廣袤大地,籠罩在幽靜而空曠的金黃裏。

  一騎黑馬,“噠噠噠”慢吞吞踏響官道,因為節奏太過閑適慵懶,顯得與焦黃荒蕪的邊關,格格不入。

  步千洐坐在破月身後,手臂繞過她握住韁繩,將她小小的身子圈在懷中。

  因步千洐覺得走重複的路無聊,所以兩人繞了個小圈,沒有從青侖城入關,而是到了東麵的湖蘇城。兩人一馬又走了半個時辰,遠遠終於望見城池的輪廓。

  “沒人?”破月望著城門外空蕩蕩的官道,按說此時正是晌午,就算邊關荒蕪,也該有百姓進出。可此時一個人都沒有,地上倒是丟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鍋碗瓢盆、衣服鞋襪,活脫脫一副戰亂的景象。

  可君和不是還未與大胥開戰嗎?

  “城門關了。”步千洐眸光幽深,翻身下馬,牽住韁繩,“留神。”

  又往前走了數十丈,卻見厚木城門關得密不透風。土黃色城樓上方,數十個士兵躲躲閃閃地探出頭來。

  “來者何人?”有人喊道。

  步千洐沉聲道:“我們是益州人,之前往沙漠邊陲探親,剛剛返轉。出了什麽事?為何關閉城門?”

  “放屁!”有士兵怒喝道,“仗都打了大半年了,探什麽親!一定是叛軍奸細!”

  “我是東路軍都尉步千洐,這是我的文書。”他從懷中掏出身份證明,“速開城門。”

  城樓上沉寂了片刻,終於城門大開。

  步千洐二人緩緩步入,就見眾兵士簇擁下,一彪壯大漢神色激動地迎了上來:“步、步將軍!您怎麽會在這裏?”

  這人不正是當日跟著破月在墨官城,大破五國聯軍的劉奪魁都尉?

  “一言難盡。”步千洐笑道,看著劉奪魁的戎裝,目露欣慰,“你已是郎將了?”

  劉奪魁點頭:“都是托將軍的福。將軍,自從你……去守了糧倉,已經兩年了,大夥兒便再尋不到你。你究竟去了哪裏?”

  破月與劉奪魁相見,也是意外而驚喜。劉奪魁恭敬地將兩人引到城樓裏,步千洐對自己的經曆輕描淡寫帶過,反而追問劉奪魁戰況。

  劉奪魁一一作答。步千洐二人這才知道,因為不堪長年累月的欺壓,青侖族已於三月間發動了兵變。事情起因是幾名青侖奴,錯手殺了益州州牧,被當地官差五馬分屍。未料此事引起了益州青侖人的不滿,當晚就攻入府衙,殺了所有官員,此為“益州之變”。

  原本帝京對此事並不太在意,隻責令益州方麵早日將賊首捉拿歸案。未料那賊首竟相當彪悍,不僅躲過了追捕,甚至還發出一紙檄文,號召天下青侖奴,甚至被權貴欺壓的平民百姓,推翻慕容氏的殘暴統治。

  “那賊首還真是厲害。”劉奪魁道,“就這麽打了幾個月,隊伍竟越打越大,已占據了三個州。直到幾個月前,二殿下和誠王殿下調了我東路軍過來,才將賊人的勢頭止住。現下兩邊都打得火熱。”

  步千洐和破月聽到誠王二字,對望一眼。過了一會兒,破月靜靜道:“青侖世代為奴,如今終揭竿而起,須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步千洐眸光一閃,看了她一眼,轉而問劉奪魁:“賊首是何人?青侖族中也有如此出色的……”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已然想到了一個人。破月也是心神一凜。

  “趙魄。”劉奪魁果然答道,“青侖城首領之子。兩個月前,誠王率軍與趙魄在青侖城會戰,趙魄用兵如神,我們失了青侖城,誠王殿下也受了重傷。”

  “啊?”破月低呼一聲,步千洐眉頭緊蹙:“誠王……他現在可好?”

  劉奪魁點頭:“聽說昏了數日,已經大好了。”

  “誠王人在何處?”步千洐問。

  “末將不知。”

  步千洐看向破月,柔聲道:“咱們去尋他,定要護他周全。”

  “好。”破月握緊他的手。

  劉奪魁聽得奇怪,但他沒有追問,因為他有更緊急的事情。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將軍!請您救這一城將士和百姓!”

  步千洐和破月聽得奇怪,劉奪魁已三言兩語說明緣由。

  原來探子日前回報,有一支兩萬人的青侖軍正朝湖蘇城來。而誠王和二殿下大軍在前方與趙魄正麵決戰,無暇分兵援助,隻命他們死守此城半個月。湖蘇城守軍隻有五千,且都是東路軍,水土不服又不熟地形,要守住湖蘇城本就吃虧,三日前,城守跑了更令城內將士人心惶惶。

  破月還有些擔憂,步千洐卻微微一笑,將劉奪魁扶起:“別再叫我將軍,如今你的軍職已比我高。我自會助你守城,五千人足矣,放寬心。”

  五日後。

  血腥撲鼻,殺聲震天。

  破月坐在城樓裏,閑得無聊。

  大概是荒廢太久,當日一聽劉奪魁說清城內情形,步千洐便跟劉奪魁躲進城樓裏,幾天幾夜都沒出來。

  夕陽斜沉,城樓下的廝殺聲也稀薄了許多。破月居然還睡了個下午覺,誰料一睜眼,看到的不是步千洐,卻是劉奪魁焦慮的臉。

  “葉校尉!”劉奪魁還記得這麽叫她,“叛軍頭領突圍出去了!步將軍千叮萬囑一定要生擒他!末將決定帶兵出城追擊,能否請校尉代我守住城門?”

  破月立刻坐起來:“他人呢?”

  “去了東城門。”

  破月抓起劍,隨劉奪魁走到城垛上。隻見城樓下已屍橫遍野、滿地血肢。黑衣的大胥將士們,與穿著雜色服飾的青侖叛軍廝殺成一團。而正前方,有十多騎正從黑衣軍的包圍中突圍出去,往東南方向逃去。

  “我去!你在此指揮。”破月轉身躍下登城道,奪了匹馬,厲喝一聲,“開城門!”

  她動作太快,劉奪魁驚呼“不可”的聲音,遠遠消逝在風裏。望著她的身影頃刻不見,劉奪魁隻覺得頭暈腦脹——瞎子都能看出步千洐與她的親密無間,她要萬一出點事,自己還不被步千洐活剮了?

  破月並非莽撞之輩,她騎著快馬繞過兵陣,並未受太大阻撓。偶爾有幾個青侖士兵衝上來砍殺,被她以刀柄重擊在地。

  她追出了幾十裏,終於看到了那隊青侖將領。

  他們也察覺到背後一騎風馳電掣般追來,轉身一看是名女子,都很驚愕。破月哪裏肯給他們空隙,雙足在馬背上輕輕一點,已如離弦的箭疾撲過去!

  手起刀落,流水行雲。

  破月如一道閃電劈入馬隊,頃刻便用刀柄擊傷數人,縱身直取被士兵們護在正中的那中年將領。

  “放箭!”士兵們拉弓齊齊瞄準了她。破月微微一笑,長刀出鞘,腳步絲毫不緩,迎麵而上。

  “嗖嗖嗖——”忽聽數聲破空,竟是從側麵傳來。破月定睛一看,前方數名青侖兵盡皆中箭落馬。她轉頭看著來人,卻是一隊大胥服飾的士兵。再往遠處一看,隻見塵土飛揚,竟似有數千人。

  援兵來了?破月心中驚喜。

  “你是何人?”有士兵喝道。

  “我是湖蘇城守軍,你們又是何人?”她揚聲道。

  她的聲音隨風飄得遠遠的,在這隊士兵數十丈後,有一輛由數名帝京親兵護衛的車駕。車中有一人原本閉目歇息,忽地聽到模模糊糊的聲音,驟然坐起,素白的手撥開車簾,舉目眺望。

  “我們奉安國將軍之令,馳援湖蘇城。”士兵親眼見她追殺青侖將領,倒也不懷疑,“這位……姑娘,你從湖蘇城來,城池是否已失?”

  “當然沒有。”破月答得驕傲,“我們大勝。”

  “王叔!”

  那輛精致華麗的車駕旁,有人低呼出聲。而那人蒼白著臉色,不顧旁人震驚的神色,頃刻便奪了匹馬,朝前方疾馳而去。

  眾人愣了片刻,反應過來,連忙跟上。等追上後,遠遠隻見那人勒馬停步,靜靜地立在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身後。似是怕驚擾了那女子,那人筆直地坐在馬上,竟如雕塑般紋絲不動。

  士兵們將青侖將領和士兵綁起來,推搡著往湖蘇城走去。破月跑得滿頭大汗,也不急著走,站在原地歇息。

  她感覺到身後有人勒馬停步,但她以為是路過的士兵,未加留意,舉著士兵給她的水囊,抬頭便飲。

  直到身後馬蹄聲紛亂,由遠至近。

  破月忽然身子一僵,像是預感到什麽,緩緩轉身。

  隻見身後數步,靜靜立著一騎。馬上人一襲白衣,狹長鳳眸眼眶微濕微紅,定定地望著她,姿容清俊不似凡人,不正是慕容湛是誰?

  “……小容。”破月仿佛中了咒,舉著水囊,定定立在原地。

  慕容湛翻身下馬,雙手緊緊握住韁繩,一動不動。馬兒卻被勒得吃痛,驚蹄躍起,慕容湛這才反應過來,驟然鬆手,馬兒狂奔而去。

  他不動聲色地將顫抖的手負到背後。

  “……月兒,你可……安好?”

  破月望著他明顯清減許多的容顏,胸口有短暫的刺痛,但很快被一種溫暖而微痛的情緒填滿。她笑道:“我很好,你呢?小容,你可安好?”

  慕容湛負在身後的手緩緩收緊,蒼白而清透的麵容上,露出溫和的笑意。

  “我很好。”

  我很好,我很好。

  我心若古井,沉寂無聲。唯有相思如無聲驚雷,令我午夜夢回茫然四顧。惶惶不見你娉婷芳蹤,隻餘我對影孤立,始覺浮生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