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楊修苦的八名弟子見狀,全部持兵器圍上來。那中年女子厲聲道:“師父,此人禽獸不如,不如今日便結果了他!”

  步千洐和顏破月對望一眼,俱是一怔。

  步千洐本就不是心慈手軟的人,又對顏樸淙恨之入骨,隻是不能親手殺他,頗有些恨恨不甘。

  破月望見顏樸淙長身玉立、容顏蒼白、血跡斑斑,神狀竟有幾分可憐。但思及他方才竟要殺了步千洐,心肝又麻木下來,轉過頭去,不看他的慘狀。

  顏樸淙倏地低笑,啞著嗓子道:“你們膽敢刺殺朝廷二品大員,本官就真要佩服你們了。若是想叫皇上出兵剿滅你們這小小江湖派別,那便動手吧。”

  眾弟子一聽他言語相激,有的遲疑,有的恨得咬牙切齒。那楊修苦卻歎息道:“大人何出此言?刑堂與你並無深仇大恨,隻是實在看不過你逼迫他二人,這才出手。大人的護衛都被囚在山腳城隍廟,大人這便下山去吧。隻是希望大人看在老朽薄麵,今後不要再為難他們了。”

  顏樸淙冷冷一笑。他方才調整了半氣息,功力已然恢複了四五成。隻是今日大勢已去,他隻能求自己脫身了。

  他忽地看向破月,聲音疏淡卻有力:“破月,記住洞房時我同你說的話。你要的,我都能給。”

  話音未落,他縱身躍起,踩雪踏樹,身形如鬼魅,頃刻便往山下去了。

  卻在此時,楊修苦身形一晃,“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師父!”諸弟子全急了,楊修苦輕輕搖了搖手,一名弟子在地上鋪上披風,扶他就勢坐下,運氣調理。

  半晌,他才緩緩睜眼,望見步千洐,微微一笑。

  步千洐讓破月攙著自己拜倒,兩人齊聲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楊修苦長吐了口氣,正要說話,忽地瞥見他身旁的顏破月。他之前一直未見她容貌,此刻隔得極近,看清了七八分,瞬間臉色大變:“你、你……”臉色一白,又吐了口鮮血出來。

  步千洐心頭生疑,破月心頭一動,柔聲道:“前輩,你……認得我?”

  楊修苦又仔仔細細看了她幾眼,眸色複雜難言。

  “你是顏樸淙的女兒?”

  破月搖頭:“我不是。我是他的義女。”

  楊修苦沉默半晌,神色已恢複如常,淡道:“你長得有幾分像一位故人。不過仔細一看,卻是不像的。應當是老朽認錯了。”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沉默片刻,步千洐恭敬道:“前輩俠肝義膽,還為營救我二人受傷,步千洐無以為報!”

  楊修苦臉上泛起笑意:“老朽已跟隨步將軍多日,今日在山下見到顏樸淙的人馬,才立刻召集弟子到此。”

  步千洐心頭一凜,心想我從無逾矩之事,你刑堂為何盯上了我?

  楊修苦見他沉吟不語,掃一眼破月,淡道:“步將軍,先讓老朽為你療傷。”那被喚作老八的中年女子立刻上來,扶著破月到了屋裏。

  半個時辰後。

  楊修苦放下抵在步千洐後心的手,兩人同時睜眼,俱是一笑。

  步千洐得他相助,傷口甚痛,內息已然順暢,心頭一陣喜悅,卻聽楊修苦道:“是不是想問我,為何跟隨你?”

  步千洐點點頭:“請前輩指教。”

  楊修苦站起來,踱了幾步,微笑道:“其實老朽這次專程來找將軍,隻想問將軍一件事:倘若你最親近之人,犯了天大的錯事,你是會大義滅親,還是盲目維護?”

  步千洐聽得心頭一凜,忍不住想:他說“最親近之人”?啊,莫非是月兒犯了什麽錯事?她一個小丫頭,能犯什麽過錯?再說,縱然她捅了個天大的簍子,我又怎麽忍心責怪?大不了帶她遠走高飛。

  想到這裏,他含糊答道:“我定會出手懲戒,不讓她再犯錯。”心想若是月兒,我自有自己懲戒的法子,親一親,摟一摟,她自會聽我的,不會再犯錯。這也不算騙前輩。

  楊修苦當然不知他的心思,滿意地點頭:“極好!極好!我也知你必會如此!老朽跟了你月餘,見你為了無辜的墨官百姓,甘願違抗大將軍,身受杖責;又見你舍身守衛墨官城,勇退敵軍,便知步將軍是真正的忠肝義膽。”

  步千洐未料他連這些都清楚,顯然這些日子一直在暗地裏窺探,自己卻未發覺。自己一向自詡武藝高強,今日卻連遇兩大絕頂高手,果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楊修苦又道:“你安心養傷,我會留下弟子在城中守護。若顏樸淙再來作惡,刑堂自會一呼百應,群起而攻之。”

  步千洐恭敬道:“多謝前輩!”

  楊修苦觀他雖遍體鱗傷,卻仍是俊朗堅毅、謙恭有禮,不由得起了愛才之心,淡道:“你年紀雖輕,可武藝過人,我的弟子中,也隻有小十三與你不相伯仲。你願不願拜我為師?”

  他如今的武功也算獨步武林,多少少年英雄夢寐以求得他傳授一招半式。

  未料步千洐想也沒想,開口拒絕:“多謝前輩好意。但晚輩曾拜一位高人為師,不得他允準,晚輩不能改投別派。”話一出口,步千洐心頭一驚——楊修苦說的最親近之人,難道是師父?可師父他俠肝義膽,又怎麽會做對不起大胥的事?

  楊修苦見他言辭堅定幹脆,淡道:“你不願,老朽自不會勉強。”

  兩人又靜默半晌,步千洐拒絕了他,也有幾分歉意,靈機一動,尋了個話題笑道:“我與十三是好兄弟。算起來我已有一年沒見到他。前輩是他的恩師,便與我師父無異,請再受晚輩一拜!”

  楊修苦聽他提到關門小弟子唐十三,笑道:“不錯。你們年輕人意氣相投,倒是極好的。”

  他見步千洐一表人才、氣宇軒昂,又思及方才見到破月一臉妖相,實在不喜他被她蠱惑牽連,想了想便道:“不過你的武藝,與那顏樸淙相比,卻是遠遠不及的。你護得了那女子一時,護不了她一世。”

  步千洐沉默不語。

  楊修苦歎了口氣道:“這樣罷,你將她交給我,由刑堂暫為保護。我那第八名弟子是女子,今後便讓她跟老八做伴。”

  步千洐聞言一驚,他萬沒料到楊修苦的建議竟是將他和破月分開。饒是他生性豁達,此刻也是喃喃:“這……”

  他知道楊修苦說得極有道理。

  慕容湛雖有能力保護破月,但他身在帝京皇家,風雲變幻,總怕有不測;而刑堂獨立於世、門規極嚴,破月若由他們保護,自是妥帖無恙。

  可是……她那麽活躍可愛的性子,若是跟刑堂的前輩們一起生活,怕是會很無趣吧?

  這樣酸澀地想著,步千洐終究還是狠下了心腸,緩緩道:“全聽前輩吩咐。”

  日頭冉冉升起,步千洐緩步走入小屋。

  他一進屋,那中年女子便起身走到屋外避嫌。破月正坐在床上,抬眸笑望著他。兩人曆經生死,還未得好好一訴衷腸。步千洐在床邊坐下,破月輕輕靠近他懷裏:“傷口還很痛嗎?你真是太傻了。”

  步千洐搖頭,握著她的手,靜默片刻方道:“月兒,你的去處,步大哥已安排好,萬不叫老烏龜捉住你。”

  破月心頭一沉,道:“你要讓我跟刑堂走?”

  步千洐未料她心思轉得這樣快,微微一怔,淡笑道:“正是。我如今要勵精圖治,早日上戰場立功,你跟著我很是凶險,便去刑堂住個一年半載,步大哥再來接你,可好?”

  他原以為破月亦會難過,不肯離去。誰料她垂頭低聲道:“好,我跟他們走。”

  步千洐瞧她神色淒然,心頭憐意大盛,一把將她緊緊抱入懷裏道:“罷了!我這就辭去差事,跟你同去,咱們不分開。”

  破月心裏先是一喜,卻又遲疑了。

  她深知他的性子,是決計放不下戰事的,此時不過是一時衝動,將來必定會心有不甘。她搖頭,語氣輕快了幾分:“你怎麽跟小容一樣呆?你是要做大將軍的,可不要因為兒女私情耽誤了。而且咱們隻是暫時分別,沒事的。別人都說,小別勝新婚啊!”

  步千洐原本滿心不舍,卻被她說得失聲而笑。黑眸愈發深沉,他從懷裏掏出塊通體碧綠的玉墜,塞到她手裏:“戴好了,這是我的傳家之寶,見它如見我。”

  破月原本眼眶含淚,見那玉佩質地溫潤,定是上品,上麵更是鐫刻“千洐”兩個小字,不由得刹住眼淚,好奇道:“你還有這種東西?以前都沒見過。”

  步千洐柔聲道:“我是孤兒,還是嬰孩時,身上唯一的東西便是此玉佩。今日交給你,務必妥善保管,以後還得傳給我兒子。”

  兩人剛剛曆經生死分離,正是感情濃鬱洶湧之時,破月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可她實在不想再拖累他,強自按下心頭酸澀,裝作特別輕鬆地笑道:“我如今隻是跟你好,將來是不是同你過一輩子、給你生孩子,還得另當別論。”

  步千洐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臉色微變。

  他雖不至於像慕容湛那樣迂腐守禮,但跟這個時代大多數男子一樣,一旦有了相好,又親又抱的,自然覺得已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粗糲男兒,聽得破月這一番驚世駭俗的話,自不會去想她愛他多還是他愛她多這樣婆婆媽媽的問題,他心裏隻是想,壞了,我與她定情不久,她對我感情自然不深。如今便要分離,月兒若遇到其他情投意合的男子,如何是好?

  破月眼見步千洐被自己一句話堵得不吭聲,又有些心疼,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柔聲道:“當然,你若是信守承諾,不看別的女子一眼,好好待我,我自不會看旁的男子一眼,一心一意等你來迎我。”

  話雖這麽說,破月卻自有小心思:步千洐如此英俊出眾,他日必定非池中物。大胥女子多仰慕武人,此刻兩人不得不分離,若是有旁的女子糾纏,他又生性灑脫豪放,萬一他把持不住呢?所以她先扔下狠話,叫他老老實實。

  步千洐哪料到依依惜別之際,女孩子家還有空想這些亂七八糟的。聽到她隻要自己信守承諾,他不由得心頭一鬆,將她扣在懷裏狠狠一頓親。

  見她被自己親得全身軟若爛泥,麵頰緋紅,他胸中卻是豪氣頓生,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那便是了。你還是會給我生兒子,因為我絕不會負你。”

  步千洐將破月送到門邊,那老八策馬過來,將破月拉上馬。此刻山上又下起了大雪,兩人透著雪花紛飛,無語凝望,皆是欲言又止。可刑堂弟子,又怎會是能解風情之輩,老八輕嗬一聲:“抓穩!”馬兒已第一個展蹄飛奔,頃刻便將步千洐丟得極遠了。

  破月拚命回望,卻隻見雪色蒼茫。破敗的小屋前,那個孤零零的人影站在漫天風雪裏久立不動,似是已經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