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內侍噗通一聲跪下,垂首請罪道:“今日在佇寧殿,陛下看英王殿下在給大穆皇帝寫回信,覺得有趣,後來便趁英王殿下離開更衣時,命小臣從案上的一摞書信中隨手挑了幾封,一路帶回了西華宮。”

  英嘉央揮手叫內侍退下。

  然後她一言不發地看著英宇澤。

  娘親的這副神色,立即讓年幼的皇帝變得十分乖巧。他老老實實地坐正,可憐巴巴地解釋:“朕、朕就是想學一學,別的皇帝是怎麽……怎麽寫信的。”

  英嘉央將那疊信箋從他手中收回,道:“皇帝,本宮不罰你。待沈將軍來時,請皇帝自己將今日事講給他聽罷。”

  ……

  夜裏,沈毓章聽過皇帝親口“自首”,又盯著兒子憋漲得通紅的小臉看了一會兒,最終搖了搖頭,道了句:“明日再罰。”

  他走回英嘉央的寢殿。見他進來,正在為她梳發的宮婢無聲退下。他遂走至她身後,拿起梳篦,動作輕柔地為她梳攏長發。

  “毓章。”英嘉央看向鏡中的他。

  沈毓章俯身,親了親她的臉頰:“嗯。”

  他的氣息繞在她頸側,這等的溫存叫她不禁放軟了語氣:“晚膳前禮部來問,英王出嫁一事該循何製。國朝固然無此故事,我叫陳延領禮部諸吏擬個新章程出來,不必繁瑣,但能體現我大平之氣度即可。”

  沈毓章擱下梳篦,語氣頗冷:“學士院還未草詔,他陳延著什麽急。”

  英嘉央自然知道他心中在顧憂著什麽。謝淖以國書下聘,借求娶卓少炎一事而修和於大平,這本是極順理成章的事,可隻消一想到此皆謝淖之所計,便叫沈毓章放不下心來。這一嫁一娶,非尋常人家之喜事,中間還夾雜著二國之博弈與妥協。說到底,他還是在疑憂謝淖之所謂真心,在顧慮卓少炎會為國而受委屈。

  這與此前卓少炎北上晉煕郡鄂王府大不同。彼時,戚炳靖是大晉親王,如今,謝淖是大穆皇帝,而她做王妃與做皇後,所將受到的禁錮與所需為之付出的代價又如何能相提並論。

  二人一時都未說話。

  過了一會兒,英嘉央先抬眼,看向案幾上擱著的那疊信箋。沈毓章也看見了,但他紋絲不動。

  她無聲而笑。

  這是他身上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沈氏家風。窺人私信,叫他如何能做得出?

  “此非常之事,當循非常之法。”她口中說道,起身,去將信箋取來,擺在他眼皮下。然後她又道:“我今日確是乏了。”說罷,便先去歇了。

  沈毓章兀自坐在妝台前,牢牢盯著那疊信。直到燈燭火苗跳暗時,他才沉了沉眉頭,勉為其難地握住那一張張被宮燈拱得發熱的薄箋。

  他就這般懷著極為矛盾的、難以言喻的心情,將這些信箋依次展開。

  這並非是沈毓章頭一回讀謝淖的親筆手書。

  之前那次謝淖自戎州發信與他,字裏行間皆鏗鏘有力,氣度卓絕而不凡,一閱便知其人胸中丘壑大略。

  可今時這些……

  沈毓章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信箋上的每一字,都透著無邊的繾綣之意,像是貼著收信人的耳根,低聲道出那些隻有最親密的人之間才能聽曉的綿綿情話。

  他硬著頭皮一一讀來。

  「少炎。今著有司遞出國書,軍驛最快馬。左右皆知吾多心急,亦知吾多念汝。」

  「鄂王封地,今已歸汝。無之,以汝去歲嚐言,當以晉煕鄂王府為家。既為家,吾又何惜得令朝廷接管。鄂府不壞,亦命和暢手重葺之,汝必喜。」

  「因此言聘,大平帝臣必以大穆為和,自開門戶,倒亦省事。如此,大平朝野無敢阻汝北嫁大穆者。至於汝為大穆皇後,於家國何利,大平文武必能長論大義,無所複懷。」

  「吾嚐問汝,為吾謝淖妻,屈汝否。時汝對,往者不曾,目下不覺,來者不會。此皆因汝深愛吾也。然吾每思此,時時怕汝有所屈抑而不言。」

  「少炎,吾知汝心係大平,往後但欲歸國,隨即可回。大穆皇城非金囚籠,乃汝家也。內外規矩凡汝所不悅者,吾則廢之。斷不令規矩屈汝也。」

  「歲逢夏月,與汝同往晉煕,消遣散心。鄂府藏書,多汝所未嚐讀。日後,再令和暢尋得好物與汝。」

  「前以負創,在戎軍前,夜未能使汝盡興。今吾傷愈,待汝還,汝欲興如何,吾皆奉陪。但可喜喜耳。」

  沈毓章無法再縱著自己繼續讀下去。

  他啪地一聲將這一疊信箋統統反扣在案上,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夠了。

  ……

  夜裏的學士院外,分外肅靜。宮人提燈前行,照亮沈毓章足下的路磚。他推開院門,門閂的響動驚醒了院中輪值的承旨及待詔。

  眾人向他行禮,他亦還禮。

  沈毓章言簡而意賅:“煩請諸位草詔,告大平萬民,英王卓氏將北嫁大穆。再回大穆皇帝書:禮函皆悉,英王願嫁。”

  ***

  耶。

  明天還有一更~

  第91章 玖拾壹

  大平翰林學士院製詔,一夜即成。國書晨時出京,快馬北上。禮部於早朝時分聞詔,待散朝後便不敢耽擱半刻地張羅起了諸事。

  先是英王北嫁之嫁妝。

  陳延手裏攥著大穆國書中的那一份長達近三十頁的禮單,召集禮部眾吏商議,這嫁妝該當如何製備,才能將這份聘禮比得下去。諸吏紛紛獻策,議有大半時辰,陳延說話說得口幹舌燥。左右有人為他敬茶,道了句:“陳大人,辛苦了。”

  陳延聞此,率眾苦笑。

  此前昭慶未出降而垂簾、皇帝生父沈毓章尚主二事已叫禮部累脫了層皮,這還沒過多久,眼下又臨親王出嫁、為它國後這等古未有之的大事。朝野中甚至都有了笑談,道大平開國近四百年,端屬這一朝的禮部俸祿領得最是不易。

  少頃,宮中尚衣局來人,叫禮部派人一道去佇寧殿,為英王量身製嫁衣。陳延一麵安排人手,一麵憶起此前與昭慶關於嫁衣一事的對話。

  當時昭慶吩咐:“英王嫁衣,有勞禮部與尚衣局共同操心製辦。”

  陳延疑惑:“英王殿下北嫁,當循大穆冊後禮儀,皇後禕衣自當由大穆禮部製辦為妥。”

  昭慶道:“穆室新立,大業草創,恐無暇兼顧這許多。”

  陳延還是疑惑:“大穆雖開國未久,然晉室家底頗為豐足,否則大穆國書中也夾遞不了近三十頁的禮單。今論皇後輿服,恕臣難信大穆不能製辦妥當。”

  昭慶望他半晌,笑了一笑,隻得道出實情:“陳卿。英王有孕了。你要叫大穆的禮部如何為她製衣?”

  陳延額頭立時冒汗。

  既是有孕了,又不知禮期定在何時,那便少不得要同時製備寬緊不一的數套嫁衣,這又是件要人命的辛苦差事。自然,若是英王能夠速速出京,早日赴大穆成禮,那便能省去其中一二套的功夫,也能叫人緩口氣來。

  陳延斟酌問道:“英王殿下計於何時北上?除嫁衣外,英王出京又當著何服?國朝未有女子為親王之故事,出京之日當循親王禮服,還是循親王妃禮服?”

  昭慶答得簡單:“卿看著辦。禮部何時備妥,英王便何時北上。”

  這便是越快越好之意。得此上意,陳延緩緩鬆了一口氣。他心道,大平不過是將送人北出,便已是這般兵荒馬亂,不知北麵將要迎人入嫁的大穆朝廷,又是一副什麽樣的光景。

  ……

  大穆國基方奠,新帝便要冊立皇後,所冊之人更是與大平已罪成王英肅然、與先晉已故鄂王戚炳靖兩個男人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大平前雲麟軍主帥、今之英王卓少炎,皇城內外自然聞之震動。

  新帝以兵武起家,治下雖講仁德,然作風強硬狠悍,朝堂左右皆心腹,文武不論新臣舊臣,莫不俯首聽命。對於這一道冊後詔命,對於新帝在國書與聘禮中蘊埋著的刻骨深情,有人知悉內情,有人不解傳聞,但終歸是無人敢在此時逆犯天顏。

  大平英王卓氏在新帝心中的分量,但凡參與籌備冊後一事的禮部、戶部、宗正寺、翰林供奉院、尚書內省及其餘各司的臣子們,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新帝自即位以來,聽言製令,又以節儉率下,然此番所備諸禮與皇後中宮用物,皆命人取最最好的。為了迎娶大平英王,新帝下詔廢了內宮諸多規矩不止,亦連帶罷撤了外朝的不少章程,隻為她能在入主大穆中宮之後過得自在、無束、隨心。

  此非深愛,又是什麽。

  ……

  入夜上燈,司燭的小內監剛退出殿外,就遇上自禦膳房回來的文乙。文乙詢了他幾句,便放他退下。這小內監卻忍不住道:“文總管,陛下已盯著大平英王來信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怕不是魔怔了?”

  文乙立刻斥他一聲,卻也一時沒忍住,微微一笑。小內監則縮起脖子,飛快地告了個罪,躡足退下。

  殿門在文乙身後關合。他看向殿內,就見謝淖獨自一人坐著,右手持信,左手按膝,一動不動。

  文乙端著朱漆食盤,走上前去。他彎腰低頭,揭開盅蓋,將禦膳房精心煲製的羹湯奉上前:“陛下。”

  下一瞬,他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握住了。

  這不顧君臣體統的異常舉動令文乙十分驚訝,他被迫抬起頭來,然後就對上了謝淖深湖似的一雙眼。他的手被謝淖緊緊攥著,青瓷盅裏的湯水悠悠一蕩。

  “文叔。”

  謝淖開口。他眼中的漆黑湖麵盛映著漫天星光。透過他手掌的力道,透過他微啞的嗓音,透過他如同被燭火燎燒著了的目光,這份層層且重重的喜悅之情被毫不保留地宣泄而出。

  “陛下。”

  文乙應道,順著他的力道將食盤擱下。

  是何事,能引得謝淖如此不顧分寸地狂喜,是何事,能叫從不輕易叫人窺見情緒的謝淖如此反常,文乙並沒有張口詢問。

  何須問?

  文乙垂首,無聲笑了。

  料想待這冊後大典過後,不須多久,宮中便又得張羅起皇後誕子的又一喜事了。

  謝淖鬆開了文乙的手腕,眉眼微微斂動,亦是一笑,並未多言。他坐在禦座上,將一直握在右手中的信箋輕輕擱去案上,複又一笑。他以指腹壓在信箋一角處,遲遲不舍移開。

  文乙注視著皇帝的側顏。

  燭光下,他的麵龐重染青澀,文乙眼前出現了曾經的那個十五歲少年。他立於寒風中,肩頭覆著厚厚一層霜雪。在他十五歲之前,他從未有過如此欣悅的時光。在他十五歲之後,他更沒有能夠縱自己開懷的奢侈。他曾在窒黑之境中憑一己之力搏出一條通天生路,身上浸透血,腳下是白骨,他親手斬斷了所有的親緣。他今時這一笑,竟笑出了一片勃勃生機,笑出了一場萬物昭蘇。

  文乙的眼眶有些發熱。

  他退後半步,重新捧起那盅羹湯,以掩蓋自己的失態:“內侍省奉陛下詔命,近日來已陸續將先晉的嬪妃宮人遣散出宮;至於前朝諸太妃、太嬪,亦已尊陛下之意,由她們自選去留。凡出宮者,宗正寺皆已安排專司為其選宅,好生敬養。”

  謝淖一手接過瓷盅:“寧太妃如何了?”

  文乙答:“寧太妃言願出宮,去相台寺與長公主殿下在一處。”

  謝淖沒有說話,手指沿著盅碗邊沿緩緩摩挲。

  文乙睹此,又道:“陛下親率兵馬南下迎嫁一事,欲令哪位將軍隨行?周懌將軍已自永安郡回京,不如此番還是由他伴駕,陛下也可放心。”

  謝淖沉思少許,道:“讓他留在京中。”

  ……

  相台寺之東,一行車馬緩緩前行。車頂寶珠滿飾,車前黃幡輕揚,六匹青駒鬃毛透亮,車前車後皆有禁軍開道。在新帝的授意下,內侍省仍舊為先晉寧太妃朱氏保留了原先的儀仗規格。

  周懌騎在馬上,抬頭遙望,山寺的三重大蓋飛簷在蒼翠鬆木之中依稀可見。

  行進間,馬背上下起伏,周懌的目光亦上下起伏,過了許久都未收回,直到一名禁軍士兵馭馬前來稟他:“周將軍。寧太妃請將軍去車駕側。”

  周懌低聲一籲,扯著韁繩調了個頭,朝後去了。

  士兵看著這位新帝最為器重的大將沉默無言的矯健背影,轉目望了望遠山上的相台寺,不禁遙想到那位先朝戚氏長公主身上的諸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