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仿若有無數枝帶刺荊條在少年體內攥絞著他的胃、他的心,他幾乎要窒息,那一根根荊條刮裂他的胸腔,從他咽喉中猙獰衝出,然後聚擰在一處,向他劈頭蓋臉抽來——

  “啊——!”

  少年渾身汗濕地驚醒,張皇大叫。

  殿中黑蒙蒙一片,有內侍聞聲捧燭而來,近前問安。

  他清醒了一些,伸手扯住內侍的領口,大聲喘著氣,連聲問道:“鄂王何在?鄂王何在?鄂王何在!”

  “回陛下的話,鄂王已出宮了。”

  ……

  大輅之中,暖香輕盈。

  戚炳靖緊鎖眉頭,雙眼緊閉。冕旒白珠左右晃蕩,在他冷毅的臉上反出一道道陰影。

  須臾,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眉間褶皺漸漸疏平。

  那裏被他觸及的地方,仿佛殘存著卓少炎清晨留下的溫度。那時候她的手撫平他的衣物,又在他的胸前擱了小半晌。

  短短數寸之距,她眼眸清明地看著他,說:“我不走。你也再靠我近一些,好不好。”

  想著,戚炳靖笑了一下。

  而後那笑意漸彌漸淡,終被壓回他眼底的一片寒黑當中。

  第60章 陸拾

  天色盡灰,夜裏又飄起了雪。

  鄂王儀仗回至大長公主府。幰幔摘起,寒風倒灌,戚炳靖身披黑色厚重羔裘,無甚表情地下了大輅。府門外,十二個小廝持燈照路,兩個上前撐傘伺候,卻被他略不耐煩地格退。

  片片分明的雪花跳躍在暖橘色的燈光中,燈光又映亮了府門內一人的身影。那人靜靜立著,裙裳邊角沾了雪,一動不動地望著門外的動靜。

  戚炳靖冒雪大步行路,抬頭正見那人,本是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忽地露出一抹笑意。他足下頓了一下,衝身後招了招手,叫回了方才被他斥退的那兩個撐傘的小廝。然後他走上前,解開裘衣,將人罩進自己懷中。

  “少炎。”

  他身上溫熱的氣息將她包裹住。

  卓少炎麵頰冰涼,被他的大手一捂,立刻暖了。她笑了一下,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道:“我沒有那麽冷。”

  戚炳靖用拇指刮了一下她泛紅的鼻尖,反握住她的手,牽著她一道往裏去,邊走邊道:“夜裏頗寒,往後不可再出來迎我。”

  卓少炎沒接這話,轉首顧他,問說:“在宮裏用過膳了麽?”

  他搓了兩下她的指尖,然後淡淡一“嗯”。

  以為她這一問隻是個開頭,可他卻隻聽見她輕聲跟了一句:“那便好。”然後,就再沒提任何關於他今日在宮中所經曆的事了。

  戚炳靖低頭,將她無聲打量。她的側臉在暈光中顯出一種柔靜的美,神色看起來平平和和,與她的語氣無異。

  他遂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

  ……

  進了屋,在侍婢來為他解冠寬衣前,戚炳靖忍不住將卓少炎一把攬入懷裏,抱了半晌。她這般的平和讓他心熱。隔著衣物,他不輕不重地撫摸她的後背,然後親吻她的臉,嘴唇,還有耳後軟嫩的皮膚。

  卓少炎在他懷裏顫了一下。

  她掀起眼睫,對他道:“先寬衣,沐浴吧。”

  戚炳靖的嘴唇在她頸側留戀不舍,遲遲才道:“好。”

  在將她放開時,他不經意間感受到她的身子仿若一瞬間放鬆,而自他懷中離開前,她則像是無意識般地輕輕一嗅。

  隨即,卓少炎極短促地蹙眉,那抹神情轉瞬即逝,可卻仍舊被他敏銳地捕捉到。

  戚炳靖徹底將她放開。注視著她轉過身的背影,他眉目微沉,未發一詞。

  他知道,她是在聞。

  聞他身上有沒有血腥味。

  ……

  浴房中,水霧繚繞。

  戚炳靖兩臂搭在池壁邊,雙目緊闔。他赤裸的肩膀與上胸掛著水珠,濃眉亦濕,愈發黑亮,整張麵容在水氣之中看起來更顯峻悍。

  有人進來,緩步走到他身後,跪坐下來,抬手解開他的發髻,替他揉按僵乏的頭頸。

  “少炎。”他沒睜眼,沒回頭,張口叫了她一聲。

  卓少炎的指尖在他的太陽穴處打著圈按壓,口中應道:“嗯。”

  戚炳靖沉默須臾,見她似乎一切如常,終是沒說什麽。過了會兒,她的手順著他的脖子往胸前滑,又向下探了探,纖瘦的手臂浸入浴湯中,觸到他右腹處的那條傷疤。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蜷。然後她沿著那道疤,一點一點地撫過他的腹、胸,在他的心口處停住。

  那日在車中,他道,他已回不了頭了。

  當時她遠不如今時懂,他為何一定要這個帝位。

  他為活命,殺兄弑父。而既殺兄弑父,他身上便脫不去這血與罪。皇帝總有羽翼豐滿的一日,百官總有不肯向他效忠的人。他若為臣,則永是罪臣。他若回頭,則血肉筋骨都將被人踐至碎滓。

  可他能殺一人,十人,百人,卻殺不光所有想叫他死的人。

  而被他所殺的那些人,又有多少是真的罪值一死。那些人的鮮血與白骨,又將連累多少親眷愛人痛泣心碎。

  卓少炎就這麽恍了神。

  她怔怔地盯著他寬厚的脊背,不妨手被他一把捉住。她的通徹與感悟,以及這通徹所帶來的更深的矛盾,似乎都被他這一捉而暴露在外了。

  戚炳靖從始至終沒回頭。

  他摸了摸她濕漉漉的手指,並未說話。她的手指互絞著,如同她的內心。他低頭,吻上她的手指,像是在哄慰她的一顆心。

  她沒走。

  她也不曾質問或阻止他的行徑。

  她更沒有將自己作為籌碼,逼他回頭,迫他選擇。

  她隻是將所有的矛盾與難處,埋進她自己的心中,讓自己掙紮,讓自己難安,卻要讓他看見她貌似平和如常的樣子。

  她曾在大平北境戍守邊疆、征戰沙場、圖策廢立,數年中處事無不堅定、果決、狠辣,可她如今麵對他,竟至如此。

  這是她待他的溫柔。

  她愛他,以淋漓盡致的方式,在她的內心。

  或許是這浴湯的的熱氣過於蒸人。

  戚炳靖的眼底有些發澀。

  他不願被她看見異樣,遂捏了捏她的手指,重新闔上雙眼。

  ……

  翌日清晨,宮中來人傳聖旨。

  不多時,便有人匆忙來稟戚炳靖,慌亂之間差點未經通報便闖入屋中。當時卓少炎尚未醒來,戚炳靖正圈她在懷,借著曦光看她睡覺。遭外麵這一陣鬧,卓少炎動眉睜眼,手輕輕推了推戚炳靖的肩,呢喃道:“出了何事?”

  戚炳靖遂將她放開,道:“你睡。”

  他下床,隨手抓過外袍披上,沉著一張臉走出去。

  來人見他,如被大赦一般地道:“王爺,宮中來人宣賜婚旨,公主殿下卻抗旨不遵。內侍省來的黃門不知該如何進退,急催王爺去處置此事。”

  戚炳靖聽了,麵孔一時沉得更黑,“公主眼下何在?”

  來人一腦門的碎汗,聲音也跟著小了:“公主殿下……去找周將軍了。”

  ……

  周懌站著。

  絲綸帶軸,被戚炳瑜重重地砸到他身上。他沒出手接,那道至尊至重的聖旨便順著他的胳膊“啪”地落到地上,散不成形。

  戚炳瑜盯著他,問:“你說不配娶我,轉頭就去求陛下賜婚?你究竟何意?”

  周懌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又看向地上的絲綸,實話實說:“這是王爺之意,非臣之意。”

  戚炳瑜冷笑了兩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朝暉拂過她的臉,她的眼中閃動著淡金色的水光,嘴唇因生氣而微微發抖。

  周懌見她動怒,皺了皺眉。隨後,他彎腰把聖旨拾起,略顯僵硬道:“然今聖旨已下……”

  “周懌,不必勉強。”

  戚炳瑜將他的話打斷。她向前走幾步,逼近他道:“這道婚旨,縱使你奉,我也不奉!”

  周懌眼底幽晦,一聲不吭。

  她的臉龐距離他隻有數寸,他看得清她眼中的失望、憤怒、傷心、驕傲,那一扇扇情緒接連拍打著他的胸口。他被這無形之力撞得向後退卻半步,才得以站穩。

  戚炳瑜轉身就走。

  “殿下若不奉旨,是想要嫁誰?”

  就在她走到門檻邊時,周懌冷不丁開口。這話他說得艱難,說完他就閉上嘴,牙根咬得耳後微疼。

  她連頭也不回,隻道:“同你何幹?”

  周懌又沉默了。

  他不答,戚炳瑜等了片刻,再度冷笑一聲,一把將門推開。

  她一望,就看見了正在數步之外負手而立的戚炳靖,當下更加不快,反手一甩,兩扇門板“咣當”一聲,撞在一處。

  戚炳靖遙遙一望,睹她神色,便猜到了裏麵對談何如,立刻無聲歎了口氣。

  “皇姊。”他迎上前,向她問了個安。

  戚炳瑜在他麵前全然沒了方才在周懌處強自硬撐的驕傲,氣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斥道:“他既不願娶我,你又何必逼他!這聖旨,我不奉!”

  戚炳靖皺眉,“皇姊不嫁周懌,是想要嫁誰?”

  她輕抽鼻翼,不言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