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

  英肅然那一晚到最後都不曾就宴。

  顧易任他領著少女回了自己的寢閣,自覺地留下來,著人處置卓少疆的屍體。在看著水掃地磚上的血跡時,顧易的心內毫無波瀾。

  他並不知道,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英肅然捧著少女的臉龐看了足足一刻,都未能真的親下去。

  少女的明眸與紅唇無聲地撩動英肅然的心。

  他的心中像有千把鉤子,將他的欲望從血肉之中勾剝開來。

  那欲望鮮活,扭曲,醜陋,也悲哀。

  他心中有多想用盡一切下流的手段叫她取悅他,他心中就有多怕麵對讓她知道他並不是個完人的那一刻。

  有多迷戀,就有多自卑。

  最終,英肅然用拇指按了一按少女的臉頰。

  那臉頰冰涼徹骨,他戀戀不舍地收回了手。

  ……

  景和十三年初,豫州大捷。卓少炎以卓少疆之名拜表,自請留鎮豫州,請旨募建雲麟軍。

  成王府中,英肅然手裏捏著她的那封奏表,對顧易道:“既已一戰揚名,這盛名還不夠麽?還要不嫌苦地留在北境?還看不上北境諸路禁軍,要募建新軍?誰給她的膽子!”

  顧易道:“殿下看中的女人,性子就是這般貪。殿下可後悔了?”

  英肅然經他一評,一怔之後又一笑,謔道:“有什麽可後悔的。她雖性貪,但我又豈是給不起的人?”

  顧易又進言稱:“卓將軍要募建雲麟軍也是好的。將來殿下要圖大業,雲麟軍正好可為殿下所用。”

  英肅然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那便少不得要煩兵部放些人在她身邊了。”

  顧易頷首:“此事屬下去辦,不勞殿下費心。”

  ……

  又過數月,卓少炎再拜表,請兵部與刑部特開恩令,準募北境罪囚入雲麟軍。

  朝中驟起波瀾,皇帝猶豫難決,經由英肅然勸說後,才準了此奏。

  那日英肅然自宮中回府,麵上自有不豫之色。他冷冷笑著對顧易道:“她倘再多鬧一出,便叫她回京來自去禦前請旨。”

  顧易垂首道:“國中上下,誰人也比不得殿下這般深得陛下信任。對旁人而言再難的事情,到了殿下這裏,全都易如反掌。殿下每次隻需在陛下耳邊勸上一二句,陛下沒有不聽的。”

  英肅然寬去朝服,更衣後自去府院中品賞春花,將顧易扔在身後。

  灰紫色的海棠花瓣在他的指間被撚碎。

  他低眼看了看這花漬,憶起少時。

  當年今上仍在儲位,他還稱其為皇兄。便是在宮中的海棠樹下,皇兄同他玩耍,不知何故有重枝斷裂砸下,千鈞一發之際他將皇兄推開,自以身替。

  旁處皆無大礙,唯獨傷了子孫根。

  他皇兄本就生性仁懦,自認對他不住,從此嗬他護他,將他這個幼弟當成至親至信之人相待。

  在他十六歲那年,皇貴妃顏氏薨逝。今上因上諡一事同舉朝重臣鬧個不休,便連英氏宗親亦視今上此舉為目無祖宗之製。隻有他站在今上身側,幫著今上將在京宗室一一說服,顏氏才最終得以身後獲諡。

  經此一事,今上更將他視作唯一一個能說得上心裏話的親兄弟。

  十八歲封王,他無意就封,今上允他留京,更在京中為他辟府。自仁宗朝以降,英氏皇子封親王不就封者,在他之前,未有先例。

  英肅然看著這滿院的海棠花,無聲哂笑。

  便是這麽一個心仁手軟、懦弱不明之人,竟能在這大位上坐了這許多年。試問英氏之天下,如何能叫連一個婦人都割舍不得的君王來執掌。

  第39章 叁拾玖

  景和十四年夏,雲麟軍北攻恒、安、肆三州。九月,下恒、安二州,移麾集兵攻肆州。

  北境連捷,鄭劾手持軍報自兵部來,在遞報入禁中之前先奏與英肅然知曉。

  成王府的後院中已落有一角發黃的綠葉。英肅然坐在院中,曬著午後剔透溫暖的秋陽,聽鄭劾逐字逐句地念自北境發來京中的軍報。

  鄭劾念罷後,對英肅然道:“雲麟軍雖在北境連勝,但卓將軍如今越發自大,目無兵部諸令,凡事若不見成王殿下手令,絕不奉聽。”

  英肅然瞟他一眼,沒說話。

  鄭劾又道:“若此以往,卓將軍在北境坐大,恐怕連殿下也難製她之野心。”

  英肅然看向另一邊,淡淡問道:“顧易,你以為呢?”

  顧易低眼,並不看向鄭劾,隻道:“鄭大人之前已脅迫大理寺的李惟巽為兵部眼線,同她青梅竹馬的江豫燃最為卓少炎所信重,鄭大人又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呢。”

  鄭劾知道顧易這兩年來深為英肅然所信賴,當下隻笑了兩聲,道:“下官也是為了成王殿下做打算,至於該如何對待卓將軍,兵部自然還是要聽殿下之意的。”

  待鄭劾告辭離府後,英肅然一個人獨在院中坐了少頃,再叫顧易到跟前。

  英肅然道:“顧易,我意叫你去一趟大晉。”

  顧易問:“所為何事?”

  英肅然道:“議和。”

  顧易抬眼看他,眉頭微微一皺。

  英肅然習慣性地搓了兩下扳指,道:“前日自北邊遞來的線報你也讀了,晉帝詔諸子歸京,我料晉室換代便在今明兩歲之間。目下晉帝抱恙,邊境連敗,大平若要逼大晉議和收兵,此正難逢之良機。倘是大晉肯和,北邊戰事可靖,如此,兵部將卓少炎詔回京中理所應當,雲麟軍權亦可另付他人。”

  顧易道:“屬下持異見。景和九年,大平在北境亦是連勝,大晉不得不收兵止戰,正因當年殿下主和,朝廷才未乘勝追進。然而景和十一年末,大晉再度出兵南犯,絲毫未將大平的和意放在眼中。百年來大晉對大平之疆土始終虎視眈眈,晉室之野心又豈是能靠一紙和書輕易約束得了的。對付虎狼之國,唯有靠虎狼之兵。今卓少炎率雲麟軍在北境為我大平勇立兵威,可懾大晉不敢輕易南犯。大晉一日野心不死,大平一日不可自減良將。屬下還望殿下三思。”

  英肅然冷冷笑道:“她算是哪門子的良將?”他驀地站起身來,麵色如霾,又重複了一遍:“她算是哪門子的良將?!”

  顧易默然。

  英肅然看向他,依舊冷笑著道:“她曾師從裴穆清數年,你當真信她那一晚弑兄是因要圖功業、要圖盛名?!是因大平女子不可拜將、不可封王?!你當真信她在北境募建雲麟軍,是毫無私心的為國之舉?!”

  顧易神情大震,道:“殿下何出此言……”

  英肅然再道:“她仗著我對她的情意,又因我這兩年縱著她、寵著她,她便以為她真能為所欲為?如今連兵部之令都敢不奉了!今次若不叫她識得她是靠著誰才得了這權、這名,我怕她是當真連自己的本名都不會寫了!”

  這一通火氣發罷,英肅然的一張臉沉得越發青了。沉默須臾,他複開口,那聲音低了不少,其中亦有喟意:“顧易。我心中頗念著她,她也該早些回來,慰我念她之苦。你說,是不是?”

  顧易一時竟無言可對。

  他豈能不知,英肅然對卓少炎,雖愛,卻疑,雖疑,卻又心懷僥幸。他手中捏著她弑兄、欺君之罪證,又以兵權為餌誘她委身於他,既愛而寵之,又防而備之,心中可謂矛盾至極。

  不見顧易吭氣,英肅然向他走近兩步,眼皮輕輕一撩:“你若不願去大晉,我便再挑個人去。你以為我身邊除了你之外,就沒旁人可用了?”

  顧易立刻道:“屬下斷不敢做如是想。殿下肯委重任於屬下,屬下豈有不願之理。”

  英肅然看了他一陣兒,說了個“嗯”,又道:“早些啟程。和事早定,兵部也可早日詔她回京。”

  顧易再拜而領命,翌日便離京北上。

  ……

  晉京地處偏北,未入深秋,寒已料峭。

  顧易一路幾乎沒怎麽歇息,心中滿滿各種盤算。他這兩年雖得英肅然所信,卻未得英肅然所盡信。誠如英肅然所言,除了他之外,英肅然更有其他心腹可用。此番赴晉議和,他若明目張膽地不按英肅然所命行事,它日英肅然若再換人前來,他必敗露。因想不出什麽萬全之策,他隻能決定先照章行事,然後再隨機應變。

  在顧易抵達晉京使驛後沒多久,他就聽說了晉帝的第四子亦於今日抵京,午後剛自昭德門入城。

  關於晉帝諸子,顧易在成王府上時亦有所聞,對四皇子戚炳靖的印象尤為深刻。

  晉室曆來子以母貴,戚炳靖自幼失母,因與長姊長寧公主親近而被寄養於長寧母妃宮中。他自少時起便以文武拔萃而得晉帝青眼相加;及長,他雖位卑,卻以不世出之材幹在六子中最得晉帝寵愛。然而三年前不知因何故,晉帝竟將這個最寵愛的兒子發往最苦的大晉西境戍軍,連續三年都未詔其回京。

  晉室之秘,成王府縱多有北麵線報,大平也難窺其十一。但對於像戚炳靖這樣傳聞中的佼佼英才,顧易確是抱有一窺之願。

  至傍晚時,晉宮之中傳來消息,稱皇帝抱恙,委四皇子行監國事;四皇子既見使牒,命人傳平使入宮覲見。

  顧易踏著夜色,被人一路領至昌慶宮前。一個冷麵武將不言不語地搜過他全身後,將他引入殿中。

  步入殿上,顧易終於親眼見到了這個名傳於眾人口中的大晉四皇子。

  年輕,英挺,峻拔,軒昂……這些形容外表的詞語都不足以用來描述在沉默之中的戚炳靖給予顧易的感覺。

  顧易第一眼所看到的戚炳靖,像是一塊金子。

  但這塊金子卻不似尋常的金子。它像是經曆了沙土與血泥的磨礪與洗禮,又被擦去了表麵上所沾染的所有沙土與血泥。它仍然是金子,卻又不盡然隻是金子。它上麵有許許多多細小到難以看清的粗糲擦痕,那每一道擦痕都令它變得更加堅硬,難以被擊碎。

  但顧易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

  因為金子再堅硬,也隻會以沉默示其貴重,不會起而攻擊。

  坐於上位的戚炳靖並沒有沉默太久,很快便對他開口說話了。

  而對著他說話的戚炳靖,沉穩,自信,犀利,尖銳,一針見血,令人難以招架,分明是一把淬火而出的鐵劍。

  顧易心中更因他所言而幾番震動。倘非親耳所聞,他又怎能相信這個大晉貴胄竟會對千裏之外、素未謀麵的一個女人,抱有如此心思。

  當時,刀劍架在顧易的脖子上,戚炳靖站在他麵前,笑了。

  顧易收去他之前用以掩飾自己內心實情的諸般神色,道:“四殿下既然願意開價……我隻須殿下承諾一件事,殿下若答應了,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必回殿下以真確的消息。”

  “說。”

  “不論今日或是將來,凡大平成王遣使來見,不論許以何等條件,四殿下皆不可同意與大平議和。”

  戚炳靖問說:“你圖什麽?”

  顧易道:“殿下隻須聽我開價,不必知我為何開價。”

  戚炳靖道:“隻要二國邊事不靖,大平朝廷便始終會對大晉南犯之野心有所忌憚,更沒那麽容易找得出人替換如此能征善戰的卓少疆。你圖的,是讓她可以手握兵權、長鎮邊境,對麽。”

  顧易不語。

  戚炳靖負手,在他麵前輕踱數步,道:“我允你。”

  顧易驟然抬眼,“當真?”

  戚炳靖示意殿衛撤去顧易頸上的刀劍,又是一笑:“你不信我,還開價作甚?既敢同我開價,便該明白,我若應允,必能做到。”

  睹此氣度,顧易再無質疑,垂首道:“那我便回殿下所問:當年提兵出豫州、在大平北境一手募建雲麟軍、如今率軍北攻三州之人,正是卓少炎。”

  戚炳靖沉默了好一陣兒。

  顧易看得出他的臉色起了變化。那變化甚微,隻是嘴角上揚的幅度輕輕一動,卻帶得整張神情都透著勃勃生機。

  顧易心底又大為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