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沈毓章起身,再度伸出一隻手,去接英嘉央。

  她的手落在他的手背上。

  英嘉央步下車後,輕輕收回了手。

  沈毓章看著她,問:“累麽?”

  英嘉央抬眼觸上他的目光。

  他的四周,是殿闕,是朱牆,是晴空,是秋陽,是存擱著與他二人相關的無數舊事的地方。

  與北境之金峽關不同,與京中之公主府不同,她此時此刻與他同在此宮中,才發現自己之前對他說的那一句“無意再敘舊事”其實是多麽的薄軟無力,亦是多麽的不自量力。

  這一眼眼皆是舊事。

  這一步步皆是當年。

  這舊事與當年就這樣靜陳在她眼前,而他的一言一行,皆能撥動她本以為她再也不會為他所動的這顆心。

  ……

  去向皇帝問過安後,複回西華宮來安頓。

  英宇澤年紀尚小,頭次入宮來,覺得什麽都稀罕,見娘親有意寬縱他一日,當即便在西華宮中上下左右地跑著玩,直玩到筋疲力盡,才被宮人帶去沐浴休息。

  沈毓章並未幹涉英嘉央對孩子的這一番寬縱。

  二人皆明白,能像這般讓英宇澤無拘無束地玩耍的時光,已不剩幾日了。

  英嘉央安置好孩子,叫宮人取了茶與果子來。

  她親手給沈毓章奉上一杯茶,“沈將軍,辛苦了。”

  沈毓章將茶喝了,看她半晌,道:“央央。我不樂意你叫我沈將軍。”

  英嘉央道:“沈將軍將為新帝輔臣,但凡是將軍不樂意的事情,我自然是不敢做的。敢問將軍想聽我叫什麽?”

  她脾性素來溫和,此時將他一衝,沈毓章有點訝然。訝然之後,他明白了她這是心懷不豫。

  沈毓章擱下茶杯,了然道:“今日我在禮部的事情,傳到你耳中了?”

  英嘉央道:“沈將軍在禮部立威,讓人把將軍的話傳遍外朝上下,試問眼下又有誰人不聞。”

  沈毓章便問:“我那些話,意在護你,你為何不快。”

  英嘉央道:“你我之事,皆是你之過?方才見孫頌時,你隻怕也是這麽講的?當年你我決裂之事,皆因我一意孤行、阻擋你北上報國之誌,過不在你。而我懷上宇澤的那一晚,更是你情我願之事,後來決定將他生下,是我一人之決定,過亦不在你。”

  她看著沈毓章,質問道:“你從始至終未曾負過我,你以為,我需要你這般自毀名聲,就為護我?”

  自二人重逢,沈毓章尚未見過她發這般大的氣,更未聽過她主動開口提及二人之事。

  沈毓章被質問得一時無言。

  片刻後,他試著向她解釋,道:“我不願你受人非議、背負委屈。”

  英嘉央不再看他,靜坐了一陣兒。

  她的目光輕輕浮在眼前已變涼了的茶上方,歎道:“毓章。這天下隻有你能給我委屈受,旁人是給不了我委屈的。”

  沈毓章一愣。

  好似眼前萬物的顏色都於一瞬間變得乍亮,沈毓章心裏跟著豁然一明,他伸出手,越過案幾,想要去握英嘉央的手。

  但他按捺住了這衝動。

  沈毓章緩緩一笑,道:“我明白了。”

  ……

  江豫燃將昭慶一行交給孫頌後,轉頭去了大理寺。

  他拿著兵部的令牌,直接去左斷刑司找李惟巽。

  江豫燃請人幫忙傳話,自在門外等了一會兒。

  沒多久,身後就有人輕輕柔柔地叫他的名:“豫燃。”

  江豫燃的耳骨一軟,轉頭去顧,看見李惟巽正抿著唇笑望著他,一臉的驚喜與不期而獲的開心。

  她身上穿著官服,闊袖以繩束紮,指尖還沾了幾點墨,顯然在出來前還在處理公務。

  江豫燃還未說什麽,胳膊便被她一拽,人被迫跟著她走了。

  “跟我來。”李惟巽笑了笑。

  待被她不知帶到了什麽無人的一處,江豫燃剛站定,頭就被李惟巽勾拉下來,她捧著他的臉摸了好幾下,然後喃喃地道:“你又瘦了。”

  緊接著李惟巽親了他一口。

  江豫燃這下整張臉都紅了,他咳了一聲,將她的手從他臉上拉下來,握住,這才有功夫將她好好打量。

  她還如他記憶中一樣,軟軟的小小的,沒怎麽變。

  便是這麽一個軟軟小小的女子,偏在朝廷的大理寺左斷刑中專司處置各路命官、將校及死囚的疑獄審斷,每日與那些陰暗之物打交道。

  李惟巽拉著江豫燃的手,道:“我聽說雲麟軍換防了,但我沒想到你這麽快就能來找我。”她說著,又流露出一點擔憂:“之前好久沒有收到你的書信,我每日聽著北邊的那些事情,心裏實在是擔心你的安危。”

  江豫燃道:“我每日都貼身帶著你給我的平安玉,哪裏會有事!”

  李惟巽笑了笑,把頭埋入他胸前,應道:“好。”

  江豫燃將她抱了一會兒,然後道:“我今日來找你,其實是有公務要同你說。”

  李惟巽有點舍不得地從他懷中仰起臉,道:“你說。”

  江豫燃道:“卓帥命我來請你幫一個忙。”

  因江豫燃故,李惟巽是朝廷命官中除了顧易之外唯一一個知悉卓少炎身份及過往的人。年初卓少炎歸京下獄,自禦史台獄轉羈大理寺獄後,李惟巽亦曾於暗中照拂過她。

  李惟巽點頭,道:“有什麽是我能幫上的,你盡管說。”

  江豫燃道:“卓帥欲為裴老將軍平冤。當年兵部、大理寺二處凡參審裴老將軍一案的官吏,卓帥亦欲將其一一彈劾而論罪。平冤一事需得將當年一案徹查徹翻,眼下沈將軍雖已接管兵部,但大理寺諸吏仍然多親成王,到時候一旦經查,隻怕會諸般阻撓,故而卓帥希望你能夠幫忙,想辦法將當年的卷宗提前取出,交與沈將軍。”

  李惟巽沉思少頃,笑著應道:“我來想想辦法。”

  江豫燃亦笑了,重新將她抱進懷中,感受著她柔軟小巧的身子,他差點就要將自己想要迎娶她的事說出口,但又馬上屏住了。

  江豫燃想,他還是應該按卓少炎所建議的,待聘禮備好後,再提此事為妙。

  ……

  西華宮中。

  直到晚膳用罷,沈毓章仍無離去之意。

  英嘉央也未催他。

  她問沈毓章:“父皇大禪的日子,禮部那邊可已定了?”

  沈毓章回答道:“今夜連著典儀一並奏上來,但必定就在這三五日之內。禮部在倉促之間準備,諸事不全,連新帝袞冕都來不及製,問說能不能往後延些時日。我意此事久拖不得,也未提前與你和卓少炎再商量,便敦促著禮部盡快行典。”

  英嘉央應道:“便這麽辦罷。”

  既已提到這些事了,沈毓章又道:“你既要垂簾,還有兩件事,我也想要問問你的意思。”

  英嘉央看他一眼,道:“該如何處置成王,必是其一。該如何安置卓少炎與雲麟軍,必是其二。”

  沈毓章“嗯”了一聲,道:“新帝一旦即位,我輩必欲為裴老將軍平冤,如此,當年涉事者若證有英氏宗室重親如成王者,你以為該如何處置?”

  英嘉央道:“你既欲叫宇澤法英氏之太祖、世宗,該如何處置宗室重親之犯法者,又何必再問我。”

  沈毓章沉沉地點了一下頭。

  他又道:“至於卓少炎,你意如何?”

  英嘉央蹙眉,道:“雲麟軍自北境起兵,不擎大平軍旗,不擎大晉軍旗,隻擎卓字帥旗,此一直是我心憂之事。卓少炎雖懷為國之赤膽,但她今能擁兵廢帝,誰又能保證來日她不會再舉兵起事。但北邊如今不穩,大晉仍然虎視眈眈,若無良將戍邊,難保我大平疆土。”

  沈毓章道:“卓少炎為國征戰,軍功卓著,我大平今欲振興武事,應當昭其身份而大封之,如此方能激勵將兵忘死報國。待大封之後,再解她兵權,將雲麟軍帥印轉付他人。”

  “何等大封?”

  “我意封王。”

  第34章 叁拾肆

  沈毓章既已同英嘉央拿定主意,便覺得沒什麽可再耽擱的。

  他於次日找到卓少炎,將欲在國中昭布她之身份並按軍功大封的意思同她道明,隻未提在之後解她兵權一事,然後問道:“少炎以為如何?”

  卓少炎當時在閱雲麟軍在北邊駐軍發來的奏報,聽了沈毓章的話,並未露出任何驚訝或是疑惑的表情,道:“新帝即位,毓章兄欲拿我豎典,以激勵國眾投軍,我自明白毓章兄的一片苦心。”

  沈毓章聽出她還有未盡之言,便等著她說下去。

  卓少炎看他,忽而微笑,又道:“然而縱使封王,我仍是大平之臣。毓章兄何以認為,我仍然願為大平之臣?”

  沈毓章的臉色變了。

  “你恨朝廷有負卓氏一門,心內始終不能消此恨意,是麽?”他口中這麽問著,但他心底又十分清楚這必然不會是卓少炎說此話的原因。

  卓少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喚他一聲:“毓章兄。”

  這一聲將沈毓章的胸腔都拉扯住了。她這一聲,是在說他何以不懂她,又或者是在說他何以裝作不懂她。

  沈毓章不應她這一聲。

  卓少炎則道:“之所以有今日之大晉,皆源因中宗朝以軍功封戚安為晉王,英氏宗室斷不可能再重蹈前朝之覆轍。毓章兄今欲封我為王,是預備何時繳我兵權?既要繳我兵權,是不是將來還預備要我的命?我今擁兵廢帝,此事在宗室、在朝廷心中是個永不可能消解的疙瘩。我又何必要這一個王位,我又何必要身份被昭布於世?毓章兄欲大封我,是為國,而不是為我。但我自問早已為國盡忠,而今卻也不願再為毓章兄所利用。我不需這一個王位,更不需身份被昭布於世。待裴老將軍平冤後,我自會上交雲麟軍之帥印,從此不問朝事、不問軍武。如此,也可換取宗室及朝廷安心。”

  她每說一句,沈毓章的臉色就暗下去一層。

  待她說完,沈毓章的怒氣已難被壓製,他冷冷道:“當年你入講武堂,裴老將軍教的頭一件事是什麽?”

  卓少炎眉頭動了動,答他:“為將者,何謂盡忠。”

  沈毓章沉聲斥她道:“你口口聲聲說你已為國盡忠,但這一個‘盡’字——你敢說你真的做到了?”

  倘是真的做到了,又何以能說出方才的那一番話。

  沈毓章重重又道:“如今我必欲借封你為王一事激勵國眾,你應也罷,不應也罷,來日隻等著奉旨便是。你縱然有再多的不情願,難道還能真的領兵造反不成?!”

  這話可謂誅心。

  逼得卓少炎冷笑道:“毓章兄,不送了。”